碧桃跟着如瑾日久,也渐渐练出了一副察言观色的本事,冬雪的尴尬一闪即逝,但碧桃仍是察觉出了她笑容里的异样。大宅门里仆婢众多,一个主子身边团团围着许多服侍的,彼此做着差不多的事,因性情本事不一样,自然也就分出了高低,于是也就难免有比较,有不服,有嫌隙,有隔阂。这都是常事。

碧桃自己在被重用之前,还不是担着一等的名头却被红橘压得死死。于是见了冬雪似有心事,也没挑破或追问,只是拉了她坐下,将这话茬揭过去。

那边荷露笑嘻嘻地接了酒壶,打开盖子,眯着眼睛闻了闻,“好香。”又向碧桃道,“姐姐别客气,平日里主子也赏我们喝酒,带着酒气到跟前她也不恼。只不过是吉祥姐姐约束着不让我们多喝,不当值时才肯放宽给一两口。我今儿还要当值,喝不上了,你就替我尝尝,让我闻闻味儿。”

碧桃被她可怜巴巴馋酒的样子逗乐了,笑道:“你才多大就要喝酒,哪里学的坏毛病,小心以后成了酒鬼没人敢娶你。”

“咦,那姐姐不肯喝,是怕嫁不出去?”荷露年纪小,才不怕这些话题,立刻回嘴。

碧桃笑骂:“你这丫头!”

因是头回见面,又在王府,碧桃不好太放肆,不然早就拽过来揍她了。菱脂盛了几碗饭端到每人面前,自己先拿了筷子,跟碧桃道:“我先吃了,一会主子那边饭毕我还要去搭手收拾。姐姐也快吃吧。”说着将一碟腌鹅掌推到碧桃跟钱,“尝尝这个,褚姑拿手的小菜。”

碧桃道谢,招呼荷露冬雪一起动筷,尝了一片鹅掌,顿时点头赞不绝口:“果然好吃。怪不得主子特意跟我提起这位褚姑,这是怎么腌的,一会得空我得亲自去拜会她,讨教手艺,回去给太太做了吃。”

菱脂含着饭笑眯了眼:“好吃吧?我最爱吃这个,就知道姐姐会喜欢。平日里就是没有别的菜,光靠它我也能吃下两大碗饭去。”

“两大碗?”碧桃做出吃惊的样子逗她,“可真能吃,难怪你比荷露圆润。”

“荷露比我还能吃呢,就是吃了不长肉!胡嬷嬷说,她都把饭糟蹋了。”

“你才糟蹋饭!主子也不长肉,你说我不就是拐弯说主子?”荷露举筷子敲菱脂的脑袋。

“主子吃得不多,你能跟她比吗?”

“那你更不能比了。圆乎乎的,又笨头笨脑,跟小猪似的。”

“胖怎么了?王爷还说胖点好,嫌主子瘦呢。”

两个丫头你来我往地斗嘴,碧桃看着有趣,笑呵呵地分开了两人,“快吃饭,光顾说话,一会我跟冬雪都把菜吃光了。”

荷露哼了一声:“看在碧桃姐姐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

菱脂埋头吃饭,给碧桃碗里添了一条鸡腿。

三个人都是笑眯眯的,热闹融洽。冬雪在一旁赔笑,抿了抿嘴,也埋首吃饭,只是眼中略有黯然。两个小丫头跟她相处的时间比碧桃更长,可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将她当成亲密姐姐当着面说笑打闹。

几个人吃了一会饭,因为争着给碧桃添菜,荷露菱脂又闹了起来,嘻嘻哈哈的。冬雪笑着数落:“你们两个小蹄子,快好好吃饭吧,这样闹得碧桃姐也吃不好了。跟你们一起吃饭这么久,也没见你们争着给我夹菜吃。”

菱脂憨厚一笑,不好意思地给她碗里添了一个肉丸子。

荷露道:“碧桃姐姐是客嘛,主子吩咐要好好招待呀。冬雪姐你也该给碧姐姐添菜,怎么反倒吃起醋来了。”

“你才吃醋了。什么话都乱用!”冬雪笑嗔。

一桌人说笑着吃饭。

菱脂将褚姑腌鹅掌的办法教给碧桃,一板一眼说了半天,最后道:“做菜讲天分,就是用一样的法子,别人做出来也不会比褚姑做得好吃。姐姐要回去做个蓝夫人吃,还不如直接去厨房带一坛子走。”

冬雪骂她:“真不会说话。你怎知碧桃姐就做不出来?”

碧桃笑弯了腰,捂着肚子将菱脂拉过去坐到身边:“你这孩子真有趣。”

“她就是笨。”荷露插嘴。

碧桃笑了一阵子不由感叹:“你们这里真好,每天嘻嘻哈哈的,想必主子过得也很开怀,等我回去说给太太听,她就更放心了。”

冬雪笑道:“觉得我们这里好,不如你也留下来。”

“我倒是想留,可王府又不是我家开的,想怎样就怎样。”

“怕什么,主子用惯了你不说,方才王爷还主动和你说话呢,可见也对你青眼有加,他每日往这里来可很少跟我们说话,不信你问她们。”

“嗯,是。”荷露菱脂一起点头。

碧桃奇怪地看冬雪。本是开玩笑而已,怎么她还头头是道分析起来了。见她笑盈盈的样子,也不知是说笑,还是心里真这么想,遂道:“那我也不能留啊,菱脂不是说了么,还得我带鹅掌回去给太太吃呢。”笑着将此话揭了过去。

上房里,长平王和如瑾吃完了饭,两人一起出了院子,到附近园子里转一会散步。腊月响晴的午后,天高而澈,蓝汪汪的像凝住的上好琉璃。栖冬的麻雀在灌木丛里蹦跳飞扑,偶尔叫上几声,见人来了也不忙着躲。

长平王将如瑾的斗篷紧了紧,动作温柔自然,像是做了千万次已成习惯似的。“数九寒天,呵气成冰,你才来京一年多,不习惯吧?”

“还好。今冬比往年还暖和些。”

如瑾依着他,两人并肩而行。她并不能告诉他,其实自己是在京里住过好几年的,当日那些浮华或者孤寂的一个个冬夜,才是真的寒冷透骨。

惦记着冷宫失火的事,便问起,“……适才你急着吃饭,可是上午忙坏了吗,怎地去这么久,宫里如何?”

“倒不忙,是父皇那里下朝晚,光在外头等就等了大半日,所以耽搁了时辰。”

如瑾略微放心,不过也奇怪,“怎么临近腊月下朝还晚?那些堂官不急着过年么。”

“呵呵,贝首辅要表现自己勤于政务,自然喜欢事无巨细都放到朝上讨论。另外腊月里我们过年,北边那些鞑子却正是缺吃少穿的时候,难免犯关频繁些,听说最近又有几次战事,想必也会朝议这个。”

鞑子犯关?大燕不是许多年太平无事了么,怎会突然有敌来犯。

看到如瑾惊讶的神色,长平王笑道:“每年冬日都有,并非大举犯边,都是小股部落的游骑到边镇滋扰,抢些村落或者商旅,匆匆来去,到了春夏草长之时他们也就消停了,因此朝廷上下从不将这当回事,所以寻常人不大知道。”

如瑾便明白了原委。北方关外是游牧民族的天下,陈朝时还建过一国称魏,占过陈朝好大一片疆域,及至燕太祖建国,挥兵收复失地,将魏人一直赶回草原老家去,在边关设立几大边镇驻防,魏国自己内部各部落又因大战伤了元气,内斗不断,最终分裂成几块,再无南下的力气,大燕北方这才太平。可魏人游牧的习惯不同于农耕,到了冬日就是难熬,觊觎燕地富庶,自然在熬不住的时候过来抢粮抢物度日。

这虽是可以理解的正常现象,可,既然每年都有滋扰之事,朝廷为什么不彻底解决了?起码,也该认真对待。

“边镇驻军无数,每年都不能阻止鞑子犯边吗?边地的百姓也是大燕子民,朝廷不当回事,就容着他们年年被人欺负?”

长平王微微一笑:“若阻止,怎会阻止不了。只不过小股来犯不成气候,顶多来一队骑兵抢些粮食,烧一两个村子,杀几户人,掳些男仆女奴回去。大燕疆域广阔,子民无数,少百十来人算得了什么,堂官们日理万机,哪里有精力分薄给穷乡僻壤的贱民。”

微风拂过,如瑾听出他言语里不加掩饰的讥讽,以及,隐匿的杀机。

“阿宙……”她轻轻握住他的手。知道在这件事上他必有与皇帝和堂官们不同的想法,可只能冷眼看着,插不上手,说不上话。这是他目前力所不及的难过之处吧。她便不往下问了。

长平王侧头冲她笑笑,自己主动说起来:“魏地与咱们接壤的寒妲和卧尔骨两部,每年还象征性地朝贡示好,勉强算是属国了。属国怎会犯边?若有滋扰,也是下头流民马匪不懂事。朝廷自然不能跟”马匪“一般见识,滋扰的军报奏上来,最终也只是行文责令当地剿匪。又去哪里剿?难道灭了人家部落吗?一来二去,下头也就不报鞑子犯边了,统一都说是流寇扰民,反倒还能跟朝廷要些剿匪的钱粮,总比担上虚张声势、挑拨朝廷和属国关系的罪名强。”

这……

大燕的天下太平,莫非,都是如此睁眼闭眼的自欺欺人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