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旱,冬月时分才下了第一场雪,进了腊月,又不下了。所谓瑞雪兆丰年,冬天时候雪量太少,开春的播种又要受影响,京外庄子上的毛旺来送年礼,将老农们的担忧念叨了许久。

如瑾听说后,颇有一种民生多艰之感。去年京里才闹完天帝教,紧接着越年又是旱情,要是明年再接着旱下去,别说江北闹暴乱,京畿地区恐怕也会不安稳。不过,这些事都是朝堂上的皇帝和堂官们该操心的,旁人担心也是白浪费精神,不能帮助分毫。然而临近年底,从上到下都盼着过年,之前又有永安王之事让朝臣不敢乱动乱说,近来的朝政议事就颇为平淡,长平王人在家里,眼睛却长在外面,偶尔将外头的事情和如瑾说上一些,连他自己也说得犯困。

进了腊月之后,如瑾平静生活里额外的两件事,一是帮着彭进财往佛光寺那边做买卖,一个就是等着娘家那边收青州的进项。

佛光寺的事问过长平王了,他说和那边不熟,不过可以辗转帮忙找人疏通,在寺外人来人往的地方圈一块地当摊位,生意保准不错。如瑾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好。她一个小的不起眼的绣品铺子,本来就不想惊动任何人,不然以皇子侧妃的身份何至于跑到平民区租赁铺面去。这次若真是在寺外圈地占摊,跟周围小贩一比纯粹是鹤立鸡群,多扎眼,传扬开去,人家要议论长平王府了。

不如还是去找江五?

如瑾就跟长平王说:“京兆府的府丞和各处寺庙大约会有来往,就算不熟,过去搭话人家也不会不理。我想着,与其我一家占地,不如就让佛光寺开出一片地方来专给香客们歇脚,弄些吃的喝的摊位上去,我的铺子再去,香客们吃喝歇息完了买个小物件就顺理成章了,不打眼,说不定还比单开独摊好得多。”

长平王有些意外:“你哪来这么多古怪想头。不像王妃,倒像奸商。”

你才像奸商呢!

如瑾瞪他一眼,“只不知佛光寺是什么背景?要办成这事,光靠江府丞大约力量不够吧,私底下需要找谁疏通呢?”

但凡各处能传承的大寺,背后都有扶持照看的人,譬如在青州时蓝老太太就是石佛寺的主要香客之一,到了京都这块地界,遍地豪门高官,单凭襄国侯府的名头已经不够看了,靠着江府丞明里去牵头说和,私底下可能还要找能说了算数的人,这人若找的合适,江府丞都不必用了。

“佛光寺啊……”长平王想了想,“以前王韦录的老娘总去上香,现在似乎是几家堂官的女眷都爱去,回头叫唐允过来问问,他知道详细。该找谁,让贺兰帮你做去。”

一个小生意,动这些人干什么,小题大做。贺兰还好说,那唐允,如瑾知道是他不见光的僚属,为了一个小铺子岂敢动用。

“……要么还是算了吧,让彭进财派伙计挑担子卖去,兴师动众的犯不着。”

长平王笑说:“别,就这么定了。好容易你松口让帮忙,我岂能不抓住机会。”

这算什么机会……如瑾不能理解。

长平王说:“谁让你事事都自己办的,以前在家就算了,嫁了我,还要自己动手,那我是摆着看的吗?给你的银子你全收着不用,回头自己去挣钱,还不让我帮,我很挫败你知道吗。”

这便是男人的自尊?

“可我一个小铺子,动你的关系……”说起挫败,其实如瑾觉得,佛光寺这事求到他跟前才叫挫败,她本想着全然自己解决的。要不是想快些赚银子扩张生意,她都不跟他开口。

“那怕什么。你是我的女人,不用我的名头又想用谁的,但凡你当我是一家人,就不会这么多顾虑。”

长平王笑嘻嘻地说话,可如瑾知道他在意了,忙解释说:“我不是不想动你的关系,用你的名头,而是要看何事。人家佛寺办法会,你去做生意,这本就容易让人议论,而且就算寺里允了辟地开摊,堂堂王爷跑去与民争利也不成话。”

“这么说还差不多。”长平王满意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那么……”

“那么你就去找江家吧,江府丞虽然好色下贱,官面上还是挺有弯弯绕绕的一套,着他给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牵线,私下我再让贺兰疏通,十有*就成了。”

这主意还好,如瑾自动忽略长平王对江府丞的评价,笑着跟他道谢,回头给江五小姐去了信。

江五很快就回了一封语气雀跃的回信,兴冲冲说了半日佛光寺法会的事情,讲述往年怎么跟母亲去上香,怎么看和尚们唱经讲经,大半篇幅都提到了一个佛光寺主持的弟子叫了尘的,说他讲经有多好,临到末尾,纸都快写不下了,才挤了几句话,说一定将如瑾托付的事情办好,跟父亲好好说这件事。

如瑾看完信哭笑不得,没想到看起来十分跳脱的江五竟然会喜欢上香听经,再看一遍,又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意思。

她怎么提起那个了尘和尚这样高兴?

她是喜欢法会呢,还是单喜欢佛光寺的法会?

许久没见了,如瑾忽然起了想见见她的念头,上次托她父亲办事还没当面酬谢呢。虽然彼此地位不同,江府丞说不定很愿意给王府侧妃出力,但女人之间走动交友还是不要论那些身份地位更好,如瑾想交一些单纯的朋友。

于是就去问长平王:“我如果和江五小姐走动,比如见面,同游,逛街之类,会影响你在外面的事吗?”江府丞官职不高,毕竟也是京兆府的,如瑾不能不考虑这个。见面和写信往来不同,是要被人家看见的,她可不想因为私事影响长平王在外的布置。

长平王似乎也很满意她的事前询问,目光比平日更和煦,笑着说:“没关系,江府丞是个扶不上墙的,很懂得什么叫难得糊涂,他就在府衙混日子呢,平生最大爱好就是收拢美妾,谁也不会认为他有心参与上层事。”

平生最大爱好就是收拢美妾……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感觉如此别扭。

“那我可以邀江五小姐到家里来吗?”

“可以啊。”

如瑾就放了心,着人去江府送了信。

江五好像正在家里闷得难受,接信之后连回信都没写,直接告诉送信人传话,说隔日就来找如瑾玩。如瑾也被她兴冲冲的情绪感染了,无端心情变好,也开始期盼见面的日子。后来想了想,请一个也是请,两个也是请,索性把刘雯也叫上了,大家一起热闹些。

于是初六这天一早,如瑾早早起来,中途被长平王按住推拿一番,然后梳洗换衣吃饭,扔下长平王在锦绣阁睡懒觉,独自回了自己的院子等客人。

说好了上午两人就来的,如瑾早就备好了午饭的菜单子,褚姑一早便在厨房里忙着和面蒸点心。经过了永安王一事之后,很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如瑾心情一好,连带着吉祥竹春等人也行动带笑,小小的辰薇院里外扬着笑语。

侧妃要宴客的消息在府里传开,大家都知道了,锦瑟院的人就来问需不需要上歌舞丝竹。如瑾被问得哭笑不得,赶紧将人打发走。这都什么毛病,纯粹是以前长平王养出来的吧,每逢酒宴必有歌舞。她们几个女孩子相聚,弄一堆舞女在眼前晃荡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烦的是那个新进府的贵妾纪氏。因为长平王一直没有传贵妾入侍,罗氏还没什么,纪氏瞅个空就往前凑,往长平王身边凑,也往如瑾身边凑,弄得如瑾不胜其烦,顾着她娘家同是勋贵,一时也没跟她翻脸,轻描淡写地打发,由着她去了。谁想这一日请客,前门上刚报刘家小姐进府了,如瑾带人去二门相迎,后头就跟来了纪氏。

“蓝妃宴客,我也来凑个热闹吧,以前在家时我们闺阁朋友间也是时常相聚,都是人越多越高兴。”不请自来的熟络,打扮得还花枝招展的,玫红裘袄同色马面裙,金丝绣成的寸许宽锦带将纤腰束起,十分妖俏。

如瑾待要遣退她,那边刘雯已经进来了,只好先将她放下,转身去迎客人。刘雯一身素花暖烟色的袄裙,外罩石青毡斗篷,除了领着随身的丫鬟,后面还跟了好几个力壮婆子,手里大包小包拎着。

见了如瑾就笑:“呵,你是不是长高了,以前你似乎比我矮一头,现在只矮半头了。”

“姐姐是夸你自己身量高挑呢吧?”

彼此亲戚,关系又不错,打起招呼来也十分亲昵。两人拉着手寒暄几句,那边纪氏就走上来,笑眯眯说:“这位贵女是谁,看着面善呢,只是我记性不好,这么好的样貌竟也记不起是谁了,蓝妃快给妾身介绍介绍?”

刘雯的目光就从如瑾身上转过去,将纪氏头上脚下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端庄含笑。

如瑾不快。

刘雯是面上矜持内里热络的性子,跟家人朋友说笑无忌,见了生人或不待见的人就俨然成了大家闺秀,一句多的不肯说,看着是端稳,其实是拒人千里的。本来两人气氛好好的,被纪氏这么一打断,刘雯就转了态度,生给人添堵呢。

再者,哪有当面叫人“贵女”的,头回见面上来就说“这么好的样貌”,看起来恭维热络,实则却是一副长辈见晚辈的口吻,难怪刘雯要心生不快,矜持微笑。

“纪姨娘,这是我表姐,来见礼吧。”如瑾促狭心起,摆了侧妃的架子。

既然她要介绍,那就介绍。

单论出身,纪氏要高刘雯一头,但如瑾就故意按亲戚论。

纪氏笑容微僵,站在那里念叨:“是蓝妃的表姐啊,怪不得,气度不同寻常,呵呵……”

如瑾就瞅着她,也不接话,专等她问礼。

纪氏尴尬。

还是刘雯将场面圆了过去,礼貌地朝纪氏笑了笑:“您姓纪,莫非就是林安侯家的姑奶奶?幸会。”

“呵呵,幸会幸会。”纪氏被如瑾紧紧盯着,到底没敢继续询问刘雯的出身。

“纪姨娘,多谢你来迎接我家表姐。不过看你似乎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吧。”如瑾携了刘雯的手,径直越过纪氏面前朝里去了。

纪氏脸色红白交加,讪讪在后喊着告辞。

刘雯随如瑾进了辰薇院,低声问:“这个纪氏一直这样的性子?跟她家嫂子真像,私下里大家都说林安侯夫人行事颠三倒四。纪氏被她嫂子带大,脾气倒学了十成十。”

“她可不就是这样,从进府就没一天消停,上蹿下跳总想露脸。我实在不耐烦她那股巴结讨好的劲头,懒得敷衍她。”

“这种人别说敷衍,和她亲近也没用。面上亲热,她心里头不定琢磨什么呢。”刘雯笑道,“她哥哥林安侯养了她许多年,轻易不和人结亲,终于是憋着将她弄进了王府,可看她这样子,聪明和愚蠢全都摆在脸上,似乎也没什么前途,空长一副好皮囊了。”

“理她做什么,来,尝尝我这里的点心。”如瑾请刘雯坐了,将褚姑做好的第一份糕点让到她跟前。

刘雯让跟来的婆子们把东西放下,招呼吉祥:“都是些家用和吃食,祖母和母亲让我带来的,你帮你主子清点入库吧。”

如瑾笑道:“舅祖母和伯母太客气了,也不怕把你累坏了。”朝吉祥点点头,吉祥就笑着领刘家婆子们到厢房放东西歇脚去了,不一会又呈了一份单子上来,是给刘家的回礼,如瑾看了无甚不妥,便让她去准备。

这边刘雯打量房中的布置摆设,忍不住称赞:“真想不到,王府毕竟是王府,其余人家再富贵也比不上。”

如瑾笑:“我就不信京里那么多豪门大户,没有比这里还好的。”

“有是自然有,论贵重奢豪,你这里不算顶尖,但屋子又不是越奢侈越好,否则大家全都住金屋子不好么?所谓真富贵,是贵到骨子里,不是贵在面上。你看看你这里的用具摆设,哪件不是有品格的?”

“多谢夸奖。那么今日我在‘真富贵’的地方招待你,不算辱没了吧?”

“嗯,还不错。”

姐妹两个相视而笑,轻松的玩笑让如瑾心情非常好。

趁着丫鬟们煮茶端食盒不在跟前的时候,刘雯近前悄声:“听说王妃禁足,是真的?你没事吧?”

“王妃的事牵连着宫里,我和她不同,放心。”如瑾很感动。只有真正关心的人,才会这么问。

“那就好。”王府内事,刘雯点到即止,不便多问。

如瑾不好跟她解释长平王的事,便用话岔了过去,聊一些家常琐事。后来说起悄悄话,如瑾询问刘雯的婚事,她也不小了,却还没有订亲,也不知刘家伯父伯母是什么打算。

刘雯倒也没避讳,直接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原是军功出身的,婚姻嫁娶多半都在这个圈子。哥哥要走科举,可今年的春闱没有如愿,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父亲原本想和士林搭些关系,但有了潘家那档子事,心思也灰了,觉得文人心思弯路太多,所以还想给我在军门人家里找。可你也知道,这样的人家但凡好一点的,不一定看得上我们,落魄的呢,子孙要想重振家业还得去军里历练,但历练这种事,又不是有本事就能出头,前途也是渺茫……父亲母亲考量了好些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我这不就耽搁下来了。”

还真是,刘家这情况,想找个合适的人家不容易。

“那你自己怎么想的呢?”

“自己想?”刘雯讶然,沉思一会,摇摇头,“我没什么想法,也不着急,觉得在家挺好的。倒是长辈们越来越急,总说我年纪太大了。”

“姐姐这年纪不着急出嫁,不过能早些订亲也好。”

“看命吧。”刘雯对自己的婚事还真是不担心。

姐妹两个聊了许久,刘雯吃了半盘点心,两人又下棋消磨了一会时间,江五小姐却还没到。“咦,江家小姐怎么不来呢?她那个性子,要是跟你真心好,应该早早上门才对。”

如瑾也觉得奇怪,叫人去府门看了好几次,最后还让人去半路上迎一迎。

快到午时,前去迎客的人才回来禀报,说江五小姐的车到了,特意报了一声是两辆。

如瑾刘雯对视,都觉得奇怪。怎么是两辆车呢,又不是高门大户女眷出游,丫鬟婆子要单独占好几辆车,江家这样的人家,该是小姐丫鬟同坐一辆,顶多车边多跟一些婆子仆从罢了。

双双迎出二门去,见着江五小姐怀秀远远走来,身边除了几个丫鬟,还跟了一个水蓝斗篷的年轻姑娘,看衣饰就不是随侍,该是和江五差不多的身份。

走得近了,如瑾发现江五脸色不是太好,隐隐带着火气。“怀秀,怎么这时候才来呢,让我们好等。”因为两人平日书信往来,见面不多也不生分,如瑾笑着将她迎进了门。

江五平礼和如瑾刘雯相见,笑容有些不自在,“睡过头了,来得晚,姐姐们可别骂我。”

“怎会,就知道你是个贪睡的。”

睡懒觉的理由牵强,但如瑾也不会当面戳破让朋友难堪,应和着,笑吟吟看向一边那个水蓝斗篷的姑娘。“这位是?”

江五越发不自在,顿了一下才说,“是……我家梅姨娘的侄女。”

那姑娘就笑着上前,冲如瑾深深福身,“妾身梅琼见过蓝妃。”

好眼力呀。如瑾和刘雯并肩站在一起,穿戴相差不多,也都亲热和江五打招呼,她怎么就能分辨出是哪个是蓝妃呢?

如瑾不由暗暗打量此人,看起来十五上下的年纪,细眉杏眼,皮肤非常柔嫩细白,行礼时身子往下一倾,自发就有一股风流态度,是那种站在人堆里旁人一眼就会看见她的类型。

江五在旁边被她一比,原本标致的相貌立时就被比了下去,无他,只因她太白皙,而江五皮肤偏向麦色。一白遮百丑,何况她五官本就不丑,全然一个精致漂亮的美人。

如瑾虚抬手臂,“快请起吧。”

梅琼道了谢才起身,不等别人说话,先朝刘雯福身,“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失礼了。”

江五面露不快,勉强说:“是刘将军家的大小姐。”

“刘姐姐好。”梅琼再礼,也没问是哪个刘将军家。

刘雯没有还礼,含笑说:“太客气了,或许我比你还小,不要叫姐姐了。”礼貌却冷淡的语气。一个姨娘家的亲戚,的确也没资格和她们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