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王府。夜色深沉。

初雪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层,灰白的颜色。府里内外都是静悄悄的,走动做事的丫鬟婆子们也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步履匆匆,不在任何一处过多停留,免得招惹事端。

永安王回府之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外书房理事,而是跟着妻妾们回了内院。

宋王妃的正院里头灯火通明,一家大小都聚在一起。永安王在宫中眼皮不曾合一下,回到家也是枯坐半日,水米未进,掌灯时分宋王妃好容易劝着他到床上躺了一会,这才算休息。

安顿了夫君,宋王妃就走到外间妾室们聚集的地方,保持着一个王妃应有的仪态,到主位上端端正正坐了下去。丫鬟们上茶,摆点心,晚饭未曾好好吃过的宋王妃就一口茶一口点心的慢慢吃起来。

妾室们有的呆立,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有的举着帕子抹眼泪,有的坐在椅上若有所思,宋王妃这一吃,大家就都看她。

“你们怎么不吃东西,熬着,身体受得了么?”宋王妃指指每人跟前的小茶几,糕饼点心一样不少,没人动嘴。

左手第一位坐的穆嫣然淡淡撇了撇嘴角,“这个时候,谁吃得下。”

宋王妃盯着她问:“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吃不下?”

穆嫣然难以置信地捂嘴,“王妃,王爷多长时间没吃喝东西了,您就真能吃得下?”

“正是王爷不想吃东西,本妃才要撑起来,你们也是。别一个个愁眉苦脸地戳在那里只管叹气,能帮着想办法的就想办法,不能的,好歹摆出一副讨喜的脸来。一个个半死不活的,成什么样子?”

宋王妃放下糕点肃了脸色,以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和妾室们说话。

众人俱都吓了一跳,抹眼泪的也一时忘了哭。

穆嫣然当众被训斥,对于她这个向来受宠的人来说,非常丢脸。可这个场合,她倒也识趣地住了嘴,没和正妃对峙,只黑着脸坐在一边。

姜姨娘从暖阁里走出来,肿着两只眼睛,到宋王妃跟前禀报:“县主睡了,也吃了药,王妃莫担心。”

宋王妃点点头让她退到一旁,转目盯住张七娘:“今日起你就在自家房里好好待着吧,没事不要出来惹祸,免得吓着琼灵。”

“你……”张七娘顿时站起来瞪眼,忽然想起永安王正在内室歇着,忍了忍,终是坐回了椅上。

“好了,都回去,聚在这里也没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像往常一样过日子便是。”宋王妃挥手遣散众人,叮嘱说,“王爷被小人构陷,这段时间会比较艰难,你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伺候,若是谁做了不该做的,说了不该说的,别怪我眼里不揉沙子。还有,进了这府,就是府里的人,不要起歪心思三心二意,否则,本妃绝对不会跟她客气。”

“……是。”妾室们从未见过这样严厉的王妃,俱都低头俯首听命,就连穆嫣然和张七娘也随众起来福了一福。

众人陆陆续续告辞离开,穆嫣然不想走,打算去内室服侍永安王。

宋王妃让丫鬟拦在门口不让她进,“王爷许久没合眼没吃东西,身体正虚着,你要去做什么?你腰间那荷包里装的什么东西,打量旁人都不知道么?”

姬妾们尚未散尽,穆嫣然脸色涨得通红,被大家一盯着看,连忙将荷包掩在袖底下。

“还不退下。”宋王妃沉脸。

穆嫣然气恨地胡乱福身,转身带着丫鬟匆匆回院。

受宠的侧妃被王妃一句话遣退,姬妾们俱都感到奇怪,回去就纷纷猜测穆侧妃的荷包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女人的力量永远无穷,在这山雨欲来的不安时节里,在府外被禁卫围得严实的时候,一点点微末小事都可以被无限放大,成为大家转移注意、分薄忧惧的排遣。于是第二天便有人顺藤摸瓜,拐弯抹角,外加大胆揣测,将穆侧妃荷包里的香料猜了个眉目。

永安王喜欢点一种东城顺福楼出产的熏香,而穆嫣然随身荷包里的香草平日只是寻常,但和这种熏香放在一起,不知怎地,就会让人闻了心里暖洋洋的,生出一些面红耳赤的旖旎心情来。

这日起,府里人看穆嫣然眼神都怪怪的。

穆嫣然气得在屋里骂丫鬟,“是谁吃里扒外,提醒宋氏那老妇我荷包里是什么的?”丫鬟们谁敢接茬,穆嫣然劈头骂了许久,最后将平日里帮她调配香料的一个丫鬟借故关了起来。

张七娘也在自己院子里骂人,骂的是如意。

“下作东西,你是纸糊的吗,碰一碰就要受伤。那腿还没好,又伤了胳膊,废物!”她坐在椅子上骂,让丫鬟动手,拿板尺狠抽如意的后背。如意忍不住哀叫,便被抽得更狠。

“罪妇养的奴才也是贱人,你们蓝家没一个好东西。一个姑娘下三滥地被宫里赐死了还不算,又送另一个姑娘进王府。那寂明老和尚也是老眼昏花,还赐什么佛莲,也不看看那个蓝如瑾是什么东西!生的一副狐媚样子,就以为能登天呢,你和她一样下贱,看着一个王爷就要往上贴!”

张七娘是新婚那天和如意憋得火,第二日一早进宫没来得及发作,又在宫里困了许久,因为琼灵受伤而担惊受怕,回来还被宋王妃当众发落,腹内早就翻肠倒肚了。恰好在底下做事的如意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行走不便,摔倒时又伤了手肘,张七娘见了,觉得这些人一个个的真容易受伤,似乎专门来给自己添乱似的,顿时发作起来,揪了如意就打骂。

正骂着,院门被人一下子打开,宋王妃扶着永安王缓步进来。

张七娘赶紧起身迎上,在身后猛摆手,让丫鬟将如意带下去。“王爷这么早起来?好久没好好休息了,也不多睡一会。”张七娘没话找话地掩饰被撞破凶相的尴尬。她的院子里正院那边比较远,根本没想到永安王和宋王妃会转到这里来。

永安王气度如常,除了脸色苍白一些,胡茬没有清理,倒和平时看不出两样。没理张七娘,而是看向被丫鬟拖拽得趔趔趄趄的如意。

“放开她。”

丫鬟赶紧停手。宋王妃的侍女便上前将如意搀扶着,扶到永安王跟前。如意发丝凌乱,衣衫松散,瑟缩着觑了张七娘一眼,俯首跪在永安王脚下。

张七娘讪讪,“王爷,一个罪婢而已,您别搭理她。您用过饭了么,要不,您和王妃留下来用饭吧?”

永安王瞅她,“本王在外头听了半日,你辱骂寂明*师和襄国侯府,为的是什么?”

“没……妾身没有……”张七娘呐呐。

永安王指了指如意,“这丫头让王妃带回去吧,留在你这里,不知哪天就要被打死。你过来伺候本王吃饭,让王妃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张七娘不敢反驳,亦步亦趋跟着永安王去往正院。

厅堂里已经摆好了饭,永安王坐下,宋王妃陪坐,张七娘只能站在一旁侍奉。永安王目视瓷堡里捂着的虫草珍菌汤,张七娘便接过侍女手中的勺子,拿了粉彩福寿碗去盛。从来没这样伺候过人,她憋着气,盛了满满一碗放到永安王跟前。

宋王妃就开口训导:“汤是冷是热,你知道么?若是不知,怎能给王爷喝,烫着凉着了怎么办?”

张七娘语塞,回想宫里姑母和皇上吃饭的情景,好像是要先尝过冷热再奉上?于是,她又拿了一个小碗,少许盛了一点,然后自己亲自拿羹匙试冷热。

“有些烫,王爷稍待。”经过了琼灵一事,张七娘心里发虚,在永安王跟前将平日的跋扈都收了起来,克尽妾室之则。

过了一会,又尝了一次,这才禀说:“可以喝了,王爷请。”然后拿了汤勺继续给宋王妃盛汤。

永安王就拿了羹匙舀汤,慢慢往嘴边送。

那边正盛汤的张七娘却突然掉落了勺子,哐啷一声,砸在桌上发出好大一声响。永安王手中动作一停,缓缓的,又将羹匙放回碗里,这才抬眼看她。

宋王妃脸色紧绷,眉头紧皱盯着张七娘。“你做什么?”

张七娘双手颤抖得厉害,根本握不住东西了,身子也软软溜到了桌底,口吐白沫,鼻孔流血。眨眼之间,整个人就换了一副样子。

宋王妃碰翻椅子站了起来,“这是怎么了!”丫鬟内侍们顿时乱成一团。

张七娘在地上抽搐,喉咙里呜呜咽咽说不出话,几息之后,眼皮往上一番,硬挺挺的再不动了。

有个内侍惊呼:“这、这、这怕是中毒了吧!”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煲珍菌汤上。

宋王妃惊慌地握住永安王的胳膊,“王爷!您……您方才没喝吧!”

“没有。”永安王凝眉靠在椅背上,吩咐下去,“给府外的禁卫送信,说张侧妃需要御医来诊治。”

“要府里的郎中先来看看么?”宋王妃问。

永安王瞅着僵挺的张七娘,缓缓道:“府里郎中看头疼脑热的小病可以,中毒大症如何看得来,与其误诊贻误病情,不如等御医。”

宋王妃便让内侍们将张七娘抬到偏厅的藤床上去,等候御医前来治疗。

然而府外被禁卫围着,一直没有解禁,请御医的过程就会比平日复杂一些,先要报到御前去,若是皇帝允许,那才能请。偏生这日早朝拖延到很晚,快到午间才散,上朝时皇帝不喜被外事打扰,不是军国大事,谁也不能硬闯议事殿。

期间皇后被惊动,专指了太医院擅长解毒的几人前往永安王府,但到门口却被禁卫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让进,只要看皇帝手谕或御前令牌。没奈何等到散朝,皇帝听闻此事,说了一句“可以”,御前内侍这才拿了令牌到王府,将几位御医带了进去。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许多时辰。

张七娘已经昏死许多,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要不成了。

几个御医都是暗自摇头,会诊许久,又是催吐又是行针,勉强将之弄醒,张七娘却呆呆愣愣的,一副痴傻模样。御医到永安王跟前躬身:“侧妃中毒时候太久,恐怕是不能恢复如初了,微臣等人勉力相救,先保得侧妃的命再说。”

“嗯。”永安王淡淡应允。

御医们忙活到太阳西下才回宫,到凤音宫里禀报了侧妃中毒的详情,之后又被皇帝传召,将菌汤验毒的结果汇报上去。皇帝默然不语。

皇后在内殿里坐立不安。

“太子中了毒,老六再中毒当然能自清,可怎么能用七娘试毒呢!他好大的胆子!本宫等着他想过味来,他却把主意动到七娘身上。”

秋葵劝慰:“兴许不是六王爷故意,有人下毒也说不定。”

皇后咬牙。不排除别人下毒的可能,但永安王警醒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被人钻空子,太巧合了些!

恰好这晚是十五夜,皇帝依惯例宿在凤音宫。

皇后便试探着慨叹皇子们中毒的事,“是不是让钦天监看看天象呢,太子中毒,老六也险些中毒,老七暂时没事,之前却也遇刺。皇上,这段时间怪事太多了。”

皇帝穿着明黄睡衣躺在床上,离皇后老远,皇后靠过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听了这话便说:“嗯,也好。”然后合了眼睛睡觉,似乎对这提议不太感兴趣。

皇后觑着他的神色,不敢再多言,熄了灯,小心翼翼躺在一边。却是睡不着,反复想着最近的乱局,睁着眼睛直到后半夜。

……

永安王府的内宅里,这夜依然静悄悄。

白日张七娘的中毒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众人猜测议论得多,关心得少。御医诊治完将她送回自己房里休养,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

永安王今日用了一些饭食,精神好点,临睡前还看了几页书。依然是宿在正房里,宋王妃小心体贴服侍着他安寝,自己转身出了内室。

西间偏厅里站着如意。

一应服侍都退下了,只有两个心腹侍女在跟前,宋王妃将如意叫到身边,轻声叮嘱:“这两日穆氏被荷包的事羞辱,众目睽睽,她不会往王爷跟前凑。不过她脸皮向来厚,也不知会退避多久就要上前了,你得抓紧,成不成的,就是这两天。”

如意跪了下去:“奴婢承蒙王妃救出苦海,一定谨慎做事,不会辜负王妃的苦心,必会帮您拢住王爷,不让穆侧妃钻空子。”

宋王妃轻轻的笑了笑:“你帮我的心,恐怕没有帮自己的心重。”

如意忙磕头:“奴婢自知身份,怎会起背主的心思!”

“起不起的,什么要紧。”宋王妃抬了抬手,“你站起来吧,今晚若成,你就是我房里的大丫鬟。日后做得好,抬姨娘也可以。不过侧妃就别想了,身份摆在那里,规矩乱不得。”

“奴婢明白,一切听从王妃的,一心一意服侍王妃,不会起妄念。”

“明白就好。我能让你起,也能让你落。去吧,洗个澡,收拾收拾,就到寝房值夜去。”

“是。”如意磕头退下,随着正房的小丫鬟去后头洗浴更衣,换上簇新的衣服,用了薄薄一层脂粉,松挽发髻,轻手轻脚进了内室。永安王睡熟了,她便跪坐在一边,伺候香炉,照看火笼和热水。

宋王妃望着紧合的寝房门扇伫立良久,身边丫鬟低声问:“这个如意,真能放心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她一个无依无靠的下人,会比穆氏更让人操心么?”宋王妃转身朝暖阁里去,准备在那边歇一宿。一边走一边自嘲,“我还以为送个人给王爷是很难的事,现在才知道,也不过如此,什么伤心不自在,俱都没有。总之王爷对我也就如此了,除了做一个宽容的正妻,我别无所求。”

所谓患难见真情。在永安王最艰难的时候,她能以王妃的气度料理内宅,以贤妻的宽容举荐新人,这便是真情。她希望,夫君能因此看重她一些。

躺在暖阁的床上,合了眼,原以为会很快睡着,不料迷蒙之间,眼前却总是晃动着张七娘青白僵硬、血沫混杂的脸。

几次从梦中惊醒,宋王妃总要抓着床边丫鬟的胳膊问:“张侧妃还好吧,没动静吧?”

“没有没有。”丫鬟连番被主子直愣愣的眼神吓住。

没动静就是还活着了。

只要人没死,即便是整日痴傻昏睡,也不会有厉鬼来索命。

宋王妃躺下,不断安慰自己,默默念诵着佛号定神。一切都是永安王的主意,她只是帮腔,若有厉鬼也不该到她跟前来。让丫鬟整夜照看灯火,宋王妃亮着灯入眠。

迷迷糊糊到后半夜,却被一声尖叫惊醒。

“什么声音?”她大睁了眼睛问。帐子纹丝不动,屋里一切如常,没有骇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