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音宫里皇后摔了一个水晶碗。

“他这翅膀是彻底硬了!”

去往长平王府传话的内侍赶在宫门落钥前回来,一肚子火,回禀时也就不留情面,将长平王的不驯添油加醋说了一通,最后还说,“奴才请王爷照顾娘娘颜面,王爷却让奴才滚。”

皇后听了,就将一套两个的另一个水晶碗也摔了。

宫女秋葵将那内侍狠狠瞪了一眼,让其退下。一面抱怨这人上眼药也不挑个时候。明儿是七小姐大喜,长平王那边不受教,适当圆过去就是了,等过了喜事再和皇后提起不迟,做什么因为自己受了气,就要主子也跟着生气?

一面就上去劝慰皇后:“娘娘您且慢动怒,刚喝了安神汤,这一生气岂不是白喝了。早些睡吧,明日七小姐出嫁,您且有的忙呢。七王爷那边的事情过后再提不迟,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是,本宫犯不着和这等张狂没深浅的东西生气。”皇后冷冷一笑,“叫了陈嫔过来吧,本宫好些日子没和她好好说过话了。”说话间眼珠微动,“天气越发冷了,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娘娘,这个时候……各处宫门落钥,不如明日各宫主子们来请安的时候再找她?”

虽然皇后可以夜半传人,但事后传扬出去,终究是不大妥当,惹人议论。

“让你去你就去,难道本宫想传个嫔妃很难么?”

这是动了真火,秋葵再不敢言声,躬身退下派人去办事。

被派去传话的内侍领了夜间行走的腰牌,前往陈嫔的住处去请人。却不料陈嫔不在宫中,留守的宫女说主子在弘度殿彻夜祈福,给遇刺的长平王做功德,晚间不回来。内侍不敢耽搁,立刻就去弘度殿。

弘度殿却不开院门。

驻殿法师妙恒的徒弟隔着门和他说话。“莲华圣地,自有规章,日落之后若无圣旨凤谕,是不开门待客的,公公请回。”

内侍便说:“那么请陈嫔娘娘出来,随我去见皇后娘娘。”

那小尼依然不肯:“陈娘娘佛前发愿,诚心祈福三天三夜,这是一场功德,贫尼等人只能襄助加持,不可打断毁损功德。”

内侍暗暗骂了一句,颇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再说两句,门内却没了动静,想是来应门的女尼早已走了。内侍气得跺脚,窝着火回去照实回禀。

皇后眼角的鱼尾纹就越发深了。

“陈嫔什么时候去的弘度殿,怎么本宫一点都不知道。”早不去,晚不去,偏生这个时候。于是就起了疑心,难道陈嫔算准了会被传召?

皇后立时到案边写了一道手谕,“去,妙恒不是要圣旨凤谕么,本宫就给她。”将笔用力丢在案上,“若是传不来她一个小小的陈嫔,本宫的凤椅让给她好了!”

这是和长平王母子较上劲了。

秋葵不敢劝,接了手谕,出去带了人就朝弘度殿匆匆而去。

凤音宫一动,几处要紧宫室的主人都得了消息。庆贵妃问起春恩殿,“今晚谁在那边应牌子?”

“回娘娘,是潋华宫萧宝林。”

“又是这贱人。”庆贵妃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揉着眉角想了想,弯唇道,“快去,看看有没有人往那边递信,若没有,就由咱们来告诉她。想必这个时候皇上还在批折子,她正闲得发慌。”

“娘娘,这……”

“怕什么,本宫不说不动,难道皇后就会放过本宫?本宫就是要把水搅浑,谁也别想置身事外看鹬蚌相争。哼,太子还没到失势的时候,本宫也不是好欺负的,老七遇刺,皇后那老妇就想把脏水往太子身上泼,今儿她在皇上跟前说了什么,打量本宫不知道呢!想得美!”

“可萧宝林未必会搭理这事,她日常很是独来独往,谁都不交结。”

“会不会的,赌一赌呗。她若理会自然热闹,若不理会,让皇上知道也好。”总之就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给皇后添堵的机会。

于是,庆贵妃宫里的下人就往勤政殿送吃食去了。

媛贵嫔那边却是闻风而起,匆匆披了裘袍,亲自去往弘度殿。抬步辇的内侍一溜小跑,将随侍的几个贴身宫女跟得气喘吁吁。

“娘娘,您为何要管这事?夜半出来恐怕受凉不说,就是这节骨眼儿上,咱们不该搅进去。”心腹侍女一边跑一边压着嗓子劝。

所谓“这节骨眼儿”,便是长平王府里闹刺客,死了好些人的事情了。永安王赈灾带功回朝,太子闭门东宫,长平王刚入阁听政不久便遭了刺客,敏感而让人联想颇多的时节,媛贵嫔身为永安王的生母,实在不应该牵扯到皇后和陈嫔的纠葛里去,退避三舍,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可媛贵嫔只催着抬辇的内侍加快脚步,一言不发,握紧了扶手,默默在红墙围出的长巷里穿行。自从听见长平王遇刺的那一瞬,她的心就一直揪着,紧紧的,放不下去。若是平时,皇后和陈嫔的事她自然不必管,可这个当口儿她宁愿违了皇后,也要和陈嫔走得近一些。总之……皇后那边是早晚翻脸罢了。

暗夜的皇宫内廷,制式防风宫灯将一条条笔直的巷道照得通亮,若从高空看下去,整个宫廷像是一个巨大的棋盘,宫灯便是那光芒璀璨的格子线,将一个个宫院分割在方寸之间,规整,严谨,死气沉沉。

而穿行在格子线上的三路人,便是这死气里唯一的活物,各怀心思,忙碌奔行。

媛贵嫔赶到弘度殿的时候,凤音宫的秋葵刚刚带人到达没一会,门还没叫开。依旧是女尼隔着门与之对话,出家人特有的不疾不徐的飘渺语调,仿佛门外门里是两方天地,外面所有的行动都与里面无关。

“请师傅开门,我这次带着的是皇后亲笔凤谕。”

里头缓缓问道:“不知娘娘凤谕下达弘度殿,所为何事?”

沉稳如秋葵也被问出了一丝火气。适才刚来人传过话,没一刻呢,这姑子就像全然忘了似的,装模作样还问为什么。耐着性子,答说:“是皇后娘娘请陈嫔娘娘过去叙话。”

紧闭的深绛色木门这才缓缓开启,露出里头年轻女尼毫无特点的脸,和一袭麻质缁衣。门却不是大开,女尼一个身子挡了门缝,伸出双手来,“恭请皇后凤谕。”

这是要验看真伪。秋葵板着脸递了手谕过去,女尼借着门口座地灯的浅光仔细查看,认了是真的,双手奉回,方才大启院门。

“请师傅让路。”秋葵望着依然挡在门口正中的女尼说。

女尼双手合什诵了一声佛号,“贫尼奉劝一句,陈嫔娘娘发愿祈福,中途最好不要打断。烦请转告皇后娘娘,若是事情不急,最好是三天之后再来,也是一段功德。”

“奉旨行事,师傅不必多言!”秋葵跟皇后有耐心,跟别人可没那么好的脾气,立时就要硬闯。

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了媛贵嫔突然出现,正扶了宫女的手走下步辇。她一愣,遂站住了脚,遥遥一礼:“娘娘安好,不知娘娘此时前来弘度殿,所为何事?”

媛贵嫔缓缓走到门前,微笑说道:“梦中惊起,心有所感,前来找妙恒法师指点迷津。”

秋葵摸不透她的来意,便只赔笑:“那么奴婢不打扰娘娘参佛了,办完了事就走。”说着,带人从女尼身边挤过,进院。

女尼朝媛贵嫔点头:“师傅正为陈嫔娘娘加持,恐怕需要娘娘稍等。”

“不要紧,我在一旁等着,不打扰就是。”

正殿那边响起说话声,女尼回头看了看,闪开身,让媛贵嫔进了院子。

秋葵正被妙恒另一个徒弟拦在殿门口,那徒弟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将事情经过又重新和秋葵问了一遍,并重新查了一回皇后手谕。消磨了半日,弄得秋葵已是脸色颇为难看。

媛贵嫔款步上前:“佛家门前,还是不要动怒得好。你不信佛,佛却存在,莫添了业障。”

上下尊卑,秋葵不敢和媛贵嫔发作,欠身道:“谢娘娘指点。”

媛贵嫔扶了扶在步辇上被颠簸松散的鬓角,笑问:“不知皇后娘娘所为何事,深夜发手谕传召陈嫔。”

“奴婢奉命行事,并不知内情。”这倒不是敷衍,她是真说不上来理由。

皇后是怒而写谕的,眼见着媛贵嫔“巧合”而来,秋葵就知道恐怕这事难以顺利。如果皇后那边给不出合理的说法,滥用权力,不尊佛法的名声是背定了,到了明日,还不知会受怎样的非议,说不定有言官受了指使借机生事也未可知。

但她一个遵旨办事的宫女,此时也无法可想,只能硬挺着和媛贵嫔周旋。

媛贵嫔并未追问,转头看向门窗紧闭的正殿。

诵经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传出来,木鱼一下一下的响着,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尤为清晰。能听得出是陈嫔的声音,但因念了佛经的缘故,比平日更悠扬柔和,透着一股子圣妙之气。

殿前亭亭如盖的古槐落光了叶子,只有曲折嶙峋的枝干向天,经声悠扬,那些冷硬的枝干也似乎变得柔和了,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

秋葵让挡在门口的女尼让路,女尼说:“烦请稍候片刻,此经尚未诵完一遍,三天三夜的中途打断已经是损了功德,一篇完整的经文,总也要让发愿者念完。阿弥陀佛。”

出家人认死理,秋葵听得烦躁,只恐时候久了皇后怒气更盛。没有人比她更知道皇后背地里的脾气,岂敢在这里耽搁磨蹭,于是一挥手,就要让人硬闯殿门。

媛贵嫔立时走在前头拦住,稍稍冷了脸:“这位师傅说得有理,秋葵你在宫中时候不短,怎也不明白事理?且退下,容本宫去和皇后娘娘讨个示下,准陈嫔念完了这段经,或者允她做完三天祈福。佛法无边,功德无量,身在宫廷更应怀有佛心才是,你们岂可一味仗势,损了皇后贤名?”

秋葵到底没敢强硬上前,见媛贵嫔作对,摸不准路数不敢造次,于是停住了,“那便请娘娘去请示吧,奴婢专等。”

媛贵嫔向身后抬手,立时有人前往凤音宫。秋葵示意,身后也有人随了那人而去。

于是在两人回来之前,这殿门是进不去了。弘度殿的女尼就朝媛贵嫔合掌:“娘娘善心,必有报还。”

“承师傅吉言。”

萧宝林是和两个请示回来的人一起进院的。

看见她来,媛贵嫔静默的神情透出一丝了然的笑。秋葵却是眉头一皱,朝萧宝林微微一礼,就问跟去请示的人:“娘娘怎么说?”

“皇后娘娘请媛贵嫔安心找妙恒师傅指点迷津,不要理会别事。落钥之后还随意走动,娘娘说念在媛贵嫔初犯,暂不追究,下不为例。”

媛贵嫔朝自己的人看看,见其点头,知道所言不虚,便轻笑:“落钥后走动的罪过,本宫自会和皇上认错领罚,多谢皇后娘娘宽容了。”说完,也不提阻拦秋葵的事了,站到一边去,只等着萧宝林说话。

侍寝的人突然跑来这里,不是传皇上的旨,就是要把见闻带给皇上听,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有趣的事。皇后对萧宝林的敌意宫中众人心知肚明,此时她来,肯定不为帮皇后的就是了。她为什么要掺和陈嫔的事?媛贵嫔等着看下文。

萧宝林大晚上也穿得光彩辉煌,成套的紫翡头饰插满发髻,夜色里闪着莹润的光,长长的流苏垂下来,在腮边轻晃。若是别人,这般花团锦簇大约要俗艳了,可偏她生了一张清透的脸,于是满身金银绣衣和满头珠翠,便只成了衬托她丽色的旖旎,就这么一步一步缓缓走过来,像是一个绮丽的梦晃到了跟前,即便是满腹心思的媛贵嫔,也不由觉得微有恍神。

那么皇帝呢?

看见这样的年轻女子,怕是再看腻了美色,也会心旌摇动吧。难怪萧宝林最近风头愈涨,常常被召去春恩殿。媛贵嫔心里起了一点微微的酸楚,不过只是一瞬,也便消散了。宫中岁月长久,她早已过了见美人心酸的年纪,这一瞬间的失态,也只因萧宝林丽光太盛而已。

萧宝林走到弘度殿女尼跟前,行个礼,笑说:“师傅好。我是潋华宫宝林萧氏,恐怕师傅还不认识。这次冒昧前来,是替皇上来说句话。”

她轻轻瞟一眼有些紧张的秋葵,清晰缓慢地说,“皇上吩咐,陈嫔娘娘来做祈福,是事先和他报备过的,为了七王爷消灾,皇上也支持。所以旁人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等过了这次祈福再说。”

“多谢宝林传话。陈嫔娘娘诵经的功德,定会回向到皇上和您那里去。”女尼口称佛号。

萧宝林道:“我就不要什么回向了,一并给了七王爷才是陈嫔娘娘的心愿。不打扰师傅们清修,我这就回去,告辞。”

说着,笑着扫了一眼秋葵,昂首带人离去。长长的裙裾拖在地上,似是孔雀舒展的屏翼,在星光下逶迤飘远。

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道让皇后难堪的口谕。

秋葵脸色发青。

媛贵嫔在一旁笑:“还不回去禀告皇后娘娘知道么?”

秋葵勉强保持镇定,依礼福了一福,灰头土脸带人回返。

女尼请媛贵嫔偏殿去坐,媛贵嫔摇头:“不必,站在这里听经,心境开阔不少。”

她便一直站着等到陈嫔将这遍经书诵完,和妙恒一起开了殿门出来。陈嫔上前行礼,妙恒一身缁衣,宝相庄严,朝媛贵嫔诵一声佛号,“娘娘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媛贵嫔笑说:“本来是夜间惊梦,来法师这里恳求指点,这半日听经声悠扬,妙法无穷,已经自解了,倒是叨扰法师。”

“娘娘素有慧根,魔障自破,是自身福泽。”

“那么就不打扰了。”媛贵嫔朝陈嫔微微点头,带人自去。

漏夜违规前来,许久的等待,最终却只说了几句话。

陈嫔一直目送她出了院门,这才回转殿中,继续功课。妙恒道:“娘娘得贵人相助,都是日常所结善果。”陈嫔含笑朝佛像拜了三拜,说:“受苦未必是坏,能否脱困也顺其自然,看得清了,仇人亦成贵人。若无法师拖延消磨,这些贵人也是等不来的。”遂坐下,继续捻了一百单八楠木珠。

回崇明宫的路上,媛贵嫔派人去和御前太监知会了一声,言说自己漏夜行走违了宫规,自请罚俸一年。贴身宫女小声道:“您替陈嫔挡灾,她却不肯说一声谢,娘娘恐怕是白费了心思。”

“谢与不谢无甚要紧,她看到我在那里就够了。只要让她知道,我没有敌意。”

“娘娘怎么关注起她来?”

媛贵嫔没说话。心中的忐忑猜疑,的确是不好和人言说。结一点善缘,以防万一,此刻她只求这个。

庆贵妃听人报了弘度殿的事,大笑几声,满意睡去。

春恩殿里皇帝刚刚批完折子,被萧宝林迎着走向宽大的龙床。“戴了这满头珠玉,沉么?”皇帝带几分戏谑,打量艳光四射的宠姬。

萧宝林竟然眉毛一挑,白了他一眼,嗔怒着说:“皇上赏了那么多东西,原来只让人家看着不用的啊?还以为全戴上您会高兴呢,显见是怕我碰坏了,损了您的宝贝珠玉?”

美人颦峨眉,娇俏,艳丽,充满年轻的活力。

皇帝就露了笑容。繁冗的公务之后听这姑娘说几句话,渐渐成了他最近颇为合心的消遣。萧宝林有着一股满宫嫔妃不具备的野性,到底不是世家豪门教养出来的,少了温婉,却多了真性情。她将野心摆在脸上,摆在眼里,那一股子就是要登高的劲头,让皇帝感到非常新鲜有趣。她百般讨好要珠宝,他就给。她拐着弯地想晋升位份,他就让她连升三级。她愿望达成之后的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一点儿也不掩饰,也不怕被他察觉,和所有嫔妃都不一样。而且,她敢和他拧巴,敢顶撞,敢冷脸,这对已经年过四十整日接受朝拜仰视的皇帝来说,更是难得的乐趣。

此时见她生气,他反而转过来哄她:“好了,全戴上好看,朕喜欢。”

“真的?”

“自是真的。”

“这还差不多。”萧宝林得意地一挺胸脯,扬了曲线优美的脖子,发出一声轻哼。

皇帝抬起她的下巴,凝视一瞬,翻身压了上去,云罗帐里立时响起急促的喘息。衣衫褪尽,被翻红浪,女子娇媚的低吟远远传出去,传进殿外值守的内侍和护卫们耳中,一点不知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