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如瑾大致能推断的出,张六娘的性子,绵密细致,曲折温软,像是牵牛的藤,可以缠绕网罗,却不是笔直向天的刚烈,她最大的勇气恐怕也就是举着玉簪以命相逼,如果连这点冲动都褪去的时候,那么是如何也提不起死志的。

如瑾就想起张七娘。这姑娘和她六姐却是完全不同的性子,听说是随了她母亲。如果今天的事搁在她身上,听得长平王说出那么多不留情面的话,她会怎么样?大吵大吵?打人?摔东西?去宫里告状?若是头脑一热也要寻死,大概是不会拿个玉簪往身上扎的,兴许会直接撞墙。

钦天监阴阳司的人有意思,给皇子们添人挑的日子,竟紧挨在一起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挑的。后日两个贵妾要进府,但明日,却是张七娘进永安王府的日子。

如果张六娘不被禁足,今日兴许会在安国公府陪着待嫁的妹妹,明日作为皇家儿媳,还要去永安王府恭贺吃喜酒。可长平王并没有让她出来的意思,除了吩咐管事们备下给六哥的贺礼,只字不提带她过府道贺的事。而且奇怪的是,宫里的皇后竟然也没借故让长平放侄女自由,难道这位母仪天下的女人在酝酿什么新点子?

于是两人气氛和谐地吃完了晚饭,闲坐消食的时候,如瑾就问:“明日王爷怎么打算?”

“打算?我病着,还要什么打算?”

原来他打定主意不去道贺了。这样也好。如果昨夜的刺客真是永安王的人,那自然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婚宴上人多事乱,出个什么岔子,谁都说不准。要害人,可不只派刺客这一种办法。

如瑾道:“那么就让贺兰带人去送贺礼吧?”

长平王笑:“这些家事,你做主就是。”

正说着,外面通报说宫里来人了,如瑾和长平王对视一眼,大致都猜到了来者所为何事。如瑾觉得自己之前高估皇后了,她果然还是要插手皇子内宅。

果然是凤音宫来的内侍,传皇后的话,让张六娘明日穿那身西番莲纹广袖流云锦的礼服过去永安王府,以示庄重。因为听说太子妃要穿流云锦,所以来叮嘱侄女,不要被人比下去。

这哪里是叮嘱衣饰,分明是借口让长平给侄女解禁,像是上次的宫宴那样,想轻描淡写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皇后还是这个路数,这许多年也不换一换,如瑾腹诽一句。

“太子妃明日要去永安王府道喜?”想比皇后的盘算,她更感兴趣的是这个。

永安王又不是娶正妻,自家这边是弟弟,过去道贺是礼,可太子却是哥哥,又是储君,让太子妃为一个郡王侧妃纡尊降贵,有点不合常理了。

长平王就笑说:“太子殿下闭门自省,连太子妃都学会放低身段了,难得。”

太子妃将门出身,比张七娘还要目中无人,向来自矜身份横着走,除了尊敬正头婆婆庆贵妃,连对皇后也只是敷衍而已。现今她肯低头了,的确不容易。如瑾暗道,人的气焰还真是随着身份境况的变化而消长的。

凤音宫来的内侍对太子那边也没好感,听见长平王议论太子妃,就笑着接茬:“王爷说得不错,太子妃这些日子很是贤惠孝顺,常去各宫娘娘跟前陪坐闲聊。皇后娘娘前日还说,咱们七王妃也不能被她比下去,该多多去宫里走动才是。”将话又带到了张六娘头上。

长平王淡淡一笑:“母后大约事多,把王妃闭门思过的事情忘记了吧?还没到她解禁的时候呢,如何能到处走动。就是明日六哥的酒,她也吃不到。”

凤音宫内侍脸色微僵。

长平王又说:“你回去转告母后,请她不要为王妃穿什么衣服操心了,在家思过,用不着穿礼服。”

如瑾默默听着,发现他是真的要和皇后顶上。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凤音宫内侍皱起了眉头。他替皇后出来传话办事,走到哪里人家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的,就是东宫那边明里也要给几分薄面,可长平王这么不加掩饰直接驳回,不给皇后脸面,让见惯了别人笑脸的他十分不快。

于是语气里就带了薄怒,“王爷,奴才身份低微,可也知道‘适可而止’四个字。斗胆劝您一句,皇后娘娘仁慈宽厚,但也有威仪在。”

“你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却还教训本王?”长平王沉了脸,“出去,别等本王露出点‘威仪’给你看。”

凤音宫内侍气结。

哪有皇子对皇后的使者如此无礼的,还有没有尊卑了!

嘴角颤了两颤,到底还是明白身份,识趣地没在这里逾矩。他代表皇后,可到底还是下人,于是躬身一礼,阴沉说了一句“那么奴才这就如实回禀皇后娘娘”,转身走了。

如瑾劝长平王:“何必动怒,你这样不给他脸,他回宫里之后还不知会编排你什么。王妃禁足之事时候太久了,王爷难道还要继续下去么?”

和皇后过不去,明里打她的脸,以皇后阴柔的性子怎会善罢甘休。而且皇后落了颜面,不知皇帝会不会插手。这都是潜在的危险,何苦为了一个张六娘如此这般。不喜她,养着就是了。

长平王却说:“为何不继续?”

“她毕竟是皇后的侄女。”

“正因她是皇后侄女,才只禁足而已。如若不然,哪里还有她的命在。”他又淡淡谈起生死。

如瑾静了一静,体会到长平王不想再与张六娘敷衍的决心。“王爷,您是要彻底和皇后翻脸么?”这意味着他不再是那个低调无光的皇子,越和皇后应杠,越是能进入别人视线。“我有能帮到您的地方吗?”

长平王却笑:“翻脸,即便我不惧,皇后却未必肯。”他意味深长地说,“她,舍不得。”

如瑾发现他的笑脸特别像狐狸,又像狡黠的狼,等着猎物入口。

“王爷?”

长平王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好好地养身子,就是帮我了。”说着凑近她的耳边,“本王等着你开枝散叶呢。”

……

张六娘被强行送回舜华院,坐在屋里发了好久呆。不喝水,不吃饭,直直愣愣的,像是着了魔魇。

万岁节回来之后的禁足,丫鬟们并没有被拘在小屋子里,还可以来回走动服侍。可藤萝几个看着主子披头散发魂不守舍的样子,宁愿被关着,也不想面对她。

张六娘坐在厅堂的靠背雕花圈椅上,身边只有林五几个木桩子站在四角,屋里没点灯,藤萝几个也不敢到跟前去,因为她的样子实在有些渗人。

到了掌灯时分,该将屋中烛台座灯全都点起,但林五几个向来不管这事,藤萝等人熬了半日抻不住,齐齐推举了香缕上前去点。

香缕独身拗不过众人,知道自己宫里来的,被安国公府原有的丫鬟们排挤,此时也唯有顺从众意。轻手轻脚地掀帘进了屋,望着幽暗愈深的厅堂里一动不动雕塑般的主子,提心吊胆挨到了灯前。

蕖花座灯台一人多高,她踮起脚尖伸臂点亮了焰心,屋里瞬间有了光。

一直不说不动的张六娘却被惊醒,陡然尖声叫起来:“谁点灯!谁让你点灯的!”

声音像是深山老林里的夜鸦,干哑涩重,桀桀的。香缕被吓得一个激灵,伸臂点灯的姿势还没来得及还原,一个没站稳,立时歪倒下去。慌乱中抱住灯柱试图稳住身形,却不料,连着灯柱子一齐推倒。

哐当一声,蕖花座灯倒地,上头七彩琉璃制成的月圆顶罩摔在石砖上,砸得粉碎。

张六娘越发喊起来:“废物!没用!”

听见动静不对的藤萝一众丫鬟纷纷拥进来,看见摔得一脸苦痛扭曲的香缕,和翻倒的座灯,都是呆了一呆。

张六娘两步跨到香缕跟前,一脚踩在了她的脸上,狠狠地,用力地压。

“怎么不摔死你!点灯也能弄翻灯座,那琉璃圆罩你赔得起吗,卖了十个你也换不来一个!蠢货!蠢货!”

藤萝等人俱都吓呆了。

她们从来没见过张六娘发这么大的火。那恶狠狠踩人的脚,那狰狞的脸孔,那不假思索出口的粗言粗语,真的属于温柔贤良甚至有些软弱的安国公府六小姐吗?

而倒在地上的香缕,更是脑海一片空白。她摔下去时撞到了手肘,一条右臂像是断了,疼得她直想打滚,然而头脸却被主子狠狠地踩住,她感觉下巴都要被踩碎了。又疼又怕,即便在宫里练就了一副灵活机变的脑子,可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中,也不灵光了,唯有一动不动倒着,不敢出声,任由主子踩着骂。

林五几个木桩子散落在厅堂四角侍立,自始至终动也没动。

“废物!蠢货!贱蹄子!”张六娘骂了几句大概感觉不解气,一脚一脚往香缕身上踹,一边踹一边骂,将香缕踹得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像是寒夜里冻坏的猫,嘤嘤一声,又赶紧憋住。

张六娘就开始弯腰打她,撕扯她的衣服,往她身上脸上抓挠,打完了踹,踹完了打。香缕瞬间披头散发,满面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