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贺兰想不通。

王爷纳了蓝主子的朋友,昨晚上辰薇院里闹了一场,今早听说佟姨娘又被打了,然后蓝主子就回了娘家,这事怎么看都是在和王爷置气。可蓝主子走的时候笑呵呵的,王爷回来也是笑呵呵的,非常说不通。不该是一个气愤,另一个也脸色铁青么?

纳闷归纳闷,主子们的私事,贺兰知道不该随意掺合,上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依例回禀了一些事务,他就退了下去。

长平王回到锦绣阁,值守的内侍说蓝主子来过,小佟姑娘还没走,他脸上的笑就深了几分,大步进了楼。

佟秋水跪在门口和侍女们一起恭迎,一身蜜合色绣金线菊纹的长裙,腰束玉带,不盈一握。那是她从未穿过的上好云锦,柔软细密,贴在身上,是婴儿肌肤一般的触感。

“王爷。”她随着侍女们低头轻唤。

长平王站住脚,俯视:“怎么还在?”

佟秋水听不出他声音里的喜怒,眼前只看到一双绣着银丝云水的皂靴,和挑线滚边的暖玉色袍角,头也不敢抬,低声回禀道:“奴婢还未感谢王爷宽宥之恩,并给家姐抬了位份。”

“抬你姐姐,你谢什么?”

“奴婢……姐妹同心。”

头顶上轻嗤一声,“你当怎么谢?”

佟秋水默了一瞬,然后开始磕头,“这是谢王爷宽恕奴婢昨夜失礼。”复又是三个,“这个,是谢王爷给家姐抬姨娘。”

磕完了,直起身子低头跪坐,眼睛依然看着地砖,却也感觉到正被面前的人盯着,须臾,微微红了脸。

头顶上的人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站着。她的脸色就越来越红,心也渐渐提了起来,难道……磕头,不够么?

果然,过了一会听得长平王笑道:“这样就算了?本王缺人磕头么?”

“奴婢……”佟秋水脸红得抬不起头来,“奴婢,奴婢今晚留下来侍奉王爷。”

长平王笑了几声,一路上楼去了,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佟秋水随着侍女们站起,茫然向上看,只看到消失在楼梯拐角的半幅袍角,轻浅柔和的颜色,像是天边触不到的云。

她不知道是该留下还是该走,楼里来回做事的侍女飘来飘去,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经过她身边,也不打招呼,全然看不到她似的,让她感觉自己身边飘了一群虚无的魂灵。这念头一起,顿时她就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没多久几个内侍相继下楼,领头的朝她笑了笑。

她认出那是昨晚呵斥她的那个,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就依礼福身,叫了一声“公公”。旁边有跟班内侍介绍说,“这是花盏公公。”

佟秋水就再次行礼问好。花盏温和的摇摇手,领着人一路朝值房里去了。佟秋水张了张嘴想问一句自己该去哪里,却没来得及,只好继续呆立原地。

那边出了楼的小双子悄声询问师傅:“您怎么不理她,这个小佟姑娘算是新宠呢,好本事,才一夜就让王爷抬了她姐姐,还是在贵妾要进门的当口。”

“笨!没见王爷方才的态度?捉摸不定的事,就远着点儿,别上赶着找麻烦!”花盏踢了跟班一脚。

佟秋水站得腿脚发酸,膝盖上一阵一阵的钝痛,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因昨晚落了什么毛病。旁边倒是有地方坐,但是那些侍女们来回做完事,全都静静站到原位去了,让她也摸不准到底能否坐下。她的地位,和这些侍女们有区别吗?她不敢确定。

如果就这么坐在锦绣阁里,楼上是长平王,她实在觉得不踏实。

于是就站着,直到上头传饭,饭毕,直到掌灯时分。

忽然来了西芙院祝氏,甚至没用通传,直接就上了楼,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看都没看一眼。

佟秋水轻轻咬了下唇,从此以后她就要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了么?祝氏这时候来见王爷有什么事,不知道她正在这里吗?会不会背后说什么不好的话,挑拨搬弄?她有些惴惴不安。

王府里的一切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又是不能行差踏错的地方,让她除了小心翼翼就是小心翼翼,无法多说多问一句。“这样子,竟和姐姐有些像了。”她自嘲地想着,恍然明白姐姐为什么从谦柔沉默变成了谨小慎微,甚至缩手缩脚。就连自己都不踏实,何况是姐姐。

吊着心又等了好久,祝氏终于再次现身,站在楼梯上笑盈盈地望着她。

“小佟姑娘,回西芙院去吧,在这里耗了一天,还想怎么样呢?王爷早起念你一夜未睡伺候得辛苦,屋子又没收拾出来,才特许你留一留补眠,可你顺势就留了一整天,也太会顺杆爬了,不想你年纪轻轻,脸皮倒是厚得很。”

“……”佟秋水气得发抖。可当着一屋子侍女的面,又不好与之对嘴对舌。

尤其是祝氏所说的“一夜未睡伺候得辛苦”,让她心里打了一个突——王爷竟然把两人私下相处的情形都告诉祝氏吗?这祝氏,到底是什么身份,敢在锦绣阁里逞口舌之利!

“容我给王爷告辞。”她忍了火气,举步欲待上楼。走与不走,自然不是祝氏一句话就能信的。

但是祝氏横身挡在楼梯上,拦住了路,掩口轻笑:“小佟姑娘,我说的不算数么?非要王爷亲口告诉你才行?我倒想放你过去,可王爷未必有那个耐心。你要真想闯上去我也不拦,只要你想好了后果。”

佟秋水本欲挤过去,听了这话,脚步顿一顿,略有迟疑。

祝氏居高临下的看她,挑眉,金环镶葫芦珠的坠子轻轻晃动,划出耀眼的光,从牙缝里挤出细细的声线,“今夜,是我留在这里。”

佟秋水紧紧抓了楼梯扶手,指尖泛白,被雕饰的繁复花纹硌得掌心生疼。然后,一步一步退下了楼梯。有侍女端了托盘,将一袭豆青色的锦绒面裘披风奉上,是在屋外御寒的大衣服,这是让她走了。

佟秋水来不及感叹那貂裘的精致华美,抓起来披在身上,转身出了门。祝氏恣意的笑响在背后,迎面是扑过来的初冬冷风,她裹紧了披风,沉默步下台阶。

回到西芙院,各房门窗紧闭,白日在院里做杂活的婆子们也都窝到房里取暖去了,唯有一个面生的小丫鬟迎上来开门挑帘,说是新分给她的服侍,名叫惠儿。佟秋水进了屋,发现屋里暖烘烘的,原来是多了两个火笼,里面烧得不知是什么炭,一点儿烟气都没有,还有松木的清香飘出来。

再看屋中陈设,竟是完全换了样子,一应俱是全新的硬木家具,原先那些漆面斑驳的旧物尽都不知哪里去了。幔帐帘幕也换了轻软精美的料子,斗柜案台上处处是精致摆件,几盆绿植四下陈在屋角,长案方桌上还摆着几个美人瓶,插着鲜花。

“这……”佟秋水万万没想到,一天一夜的工夫,屋子竟生了这样的变化。

难道……难道她昨晚,真得是做对了么……

她在小小的三间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将桌椅摆设认真看了一遍,然后想起被抬了姨娘的姐姐。自昨晚后,姐妹两个还未曾见过面呢。自己的房间已经焕然一新,那么地位更高的姐姐那里,是不是还要更好?

“我姐姐住在哪里?”她非常想去看一看。

小丫鬟惠儿恭谨回禀:“就在后面,姑娘要去么?”

佟秋水让丫鬟带路,直接朝姐姐那边走去。佟秋雁的房子就在西芙院后,是最后一进隔断出来的一个跨院,小小的三间外加门口两耳小门房,院子还不及屋子大,显得有些逼仄,几步就可以从门口跨到正屋里去。

佟秋雁闻声而出,惊喜地将妹妹迎进屋里去,两人落座,丫鬟上了茶,佟秋雁眼里就滚下泪来。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昨晚真是……真是委屈你了。我一听你去了锦绣阁,吓得魂儿都没了,紧赶着跑去蓝妃那里央她帮着求情,没料她……她误会了。”说着叹了一口气,勉强破涕为笑,“还好你没冻坏,也没受罚,我这才放了心,可听说你进去了,我这心里……我……”

她不由瞟了瞟侍立的丫鬟,拭泪道,“你们都下去歇着吧,不用伺候了。”并且将佟秋水带来的惠儿也遣了出去,屋里只剩了姐妹两人,这才继续说,“妹妹,你怎么就存了这等心,你、你让我怎么和母亲交待……我这姨娘抬得不明不白,你说……”

佟秋水握住她的手,用微笑安慰千言万语不能出口的姐姐。

佟秋雁索性抱了妹妹闷闷地哭,一声不出流眼泪,身子微微抖着。佟秋水回抱姐姐,一边抚背,一边张眼细看屋里的陈设。

从进屋时她就觉得不对劲了,此时细看,越发惊讶。姐姐身为姨娘,这屋子竟比她的寒酸。整套家具,竟然……是原先在东厢房里用过的,尽数搬过来罢了。怎么会这样?连她都得了全新的用物,姐姐竟还用老旧的,抬了姨娘不应该分些新东西吗?

“姐,你这屋子?”她忍不住相问。

佟秋雁抽噎着收泪,顺着妹子的目光瞅了一圈房间,低头道:“你是说家具么?管事的说王爷吩咐,贵妾要进门,我这里就不用添新了,权且用旧的。”

“可,可我那里怎地一应全新?”

“我的东西搬过来,自然要重新分给你,不然让你住空屋子么?”佟秋雁拭泪,搬家时她亦见过佟秋水的新家具,件件精致上乘,“看来王爷到底对你不同,当初我住进西芙院,分得的不过是些旁人用过的旧物,他肯给你全新的,是看重你,姐姐为你高兴……要不然,你这番行事,我真……真替你不值。都是姐姐害了你……”

“姐,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当初你为我离家,如今我怎能看你受苦而不顾。”

好在,这番用心没有白费,姐姐到底有了位份。

“姐,等我找机会求求王爷,将我的东西换给你来用。你身份不同,总不能用旧的让人看低。”

“不用不用。王爷这样安排定是自有道理,你别惹他不高兴。”

分给你的,我怎能舍脸去用?

佟秋雁拉过妹妹的手,声音放低了几分,转开话题,“昨晚……累么?身上可有不适?”

佟秋水脸红,“姐……”

“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佟秋雁抿嘴笑,“听说女人第一次都是很疼很累的,今天王爷许你在锦绣阁补眠,真是怜惜你。”

“姐姐,我没有……”

“瞧你,羞成这个样子。你我不比别人,从小一起长大的血脉至亲,以后也要在这府里共同扶持,姐姐虽然舍不得你步我后尘,可你已经如此,只好面对了……好在王爷待你不薄,姐姐没别的指望,比你年长,又比你先进府,唯有将你不懂的都教给你,盼着你好好的。我且问你,今晚你怎么不留在锦绣阁伺候?王爷对你不同,你该趁热打铁,早点挣上一个名分,然后筹谋子嗣,这才能站得住脚,你知道吗?”

“姐!”佟秋水忍不住打断,红着脸小声道,“这时候说这些,未免太早。”

“哪里早呢?这府里有多少女人你还不知道,不趁热筹谋到了,万一……”佟秋雁柔声细语地劝,“咱们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得好好走下去,才能让家中二老放心。上次母亲来时劝我留意子嗣,因我没有名分,还嘱我有了之后交给蓝妃抚养,可现在不同了,妹妹,若你能有个一儿半女,或者养在姐姐这里,或者你自己挣个名分,咱们姐妹一心,自比外人强。”

佟秋水眼前闪过长平王俊美却冰冷的脸,姐姐的劝告,让她觉得刺耳。

子嗣?和长平王……生孩子么?

可是……

可是昨晚洗浴之后,怀着十二分的勇气,带着十二分的决然,她换了单薄寝衣进到内室,劈头却被罚跪,长平王只说她坏了规矩,安寝时候乱跑,不能就此罢休,硬是让她在地上跪了半宿。到现在,她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

姐姐抬了姨娘,她一夜的惶然才得缓解,知道王爷并不是厌弃她,只是重规矩。原想着今晚可以弥补,却不料,祝氏又插了一杠子。连婢妾还不算,哪里去寻子嗣?

“姐,别说了。”她低了头,嗓子发苦。姐姐一脸期冀,语重心长的,她如何能将这些事说明?

佟秋雁误会了妹妹的意思,声音又低了几分,“你是对蓝妃怀着愧疚?好,那我不说了。可蓝妃……妹妹,既然走了这一步,什么也都别想了。你一切为我,旁人可无法理解你的苦心。不信,你留神那个丫鬟就是。”

“姐?”

佟秋雁无奈苦笑:“我这里的人,还有你的丫鬟,都是蓝妃安排的。妹妹,你该懂得。”

佟秋水想起白日暖阁里如瑾失望而淡漠的眼神,还有那句“与我无关”。同住一府,共同侍奉一个男人,彼此之间,真能无关么?原是不能的啊。就像母亲对待家中几个姨娘,口里说着不在意,总还要寻机使些小手段,以巩固自己正妻的地位。

如瑾,和她,在不远的将来,也要成为这样的关系了么……

……

夜色清沉。

晴朗的好天气,夜空也是璀璨的,星辰像是银钉子洒满了幽蓝的绒锦,被将圆的月亮一照,就像是隔了一层纱。如瑾睡在秦氏这边,小小的暖阁,烘着银碳火笼,一室温暖如春。

隔着两间厅堂不远,那边就是秦氏和小囡囡的房间,隐约有稚嫩的呀呀声传过来,温馨极了。大概是适才贪看星月受了凉气,回屋安寝后,如瑾就觉得腹中一阵阵的疼,让丫鬟弄了两个汤婆子,脚下一个,怀里抱了一个,这才好些。

碧桃一边给她掖被子,一边嘀咕抱怨:“姑娘不知道自己什么身子么,这时候还不注意,奴婢就不懂那星星月亮有什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