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露一脸义愤,听了令就跑出去,斜眼瞪着衣饰光鲜的佟秋雁,让婆子紧闭院门。

佟秋雁吃了闭门羹,并不气馁,也没有像昨晚那样拼命挤门,而是站开几步,对着两扇紧合的门扇一声声高喊起来。“蓝妃,妾身来给您赔罪,求您开门见一面。一切都是妾身和妹妹的错,不关王爷的事,您生气也好失望也好,只和我们姐妹发作,不要恼恨王爷,蓝妃,求您开开门——”

来往做事的婆子丫鬟偶尔从辰薇院前的小路经过,听见这样的高喊,俱都放慢了步子往这里看。相信过不了多久,满府里就要传开侧妃为旧友翻醋,和王爷生分的事了。

佟秋雁不在意旁人目光,一脸愧疚,眼睛却是亮闪闪的。

“姑娘……不,姨娘咱们回去吧,别喊了,万一……”小丫鬟一脸胆怯地小声劝着。佟秋雁不理会她,喊完一遍,再喊一遍。

喊声隔着门墙隐隐约约传到屋里,只气得吉祥浑身哆嗦。这是干什么,刚抬了姨娘就来这里显摆叫嚣了?真亏佟氏做得出来!她看看一言不发坐在妆台边让冬雪梳头的主子,想了想,转身要出门。

“去干什么?”如瑾叫住她。

“主子,您可别念以往情分了,这佟氏欺人太甚。”

“是她么?我道是谁,这样大清早来我门前闹。”如瑾将一枚翠头月环银簪在头上比了比,像是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她喊的是什么?我没听清,你们听得清吗?”

几个丫鬟相互看看,都是摇头。的确是每人只听了一句半句,但无论听清什么,都不愿意复述出来的。

从小厨房看早饭回来的吴竹春进了屋,闻声就禀:“奴婢听清了。”然后似没看到吉祥的眼神,将佟秋雁的话一字不差重复一遍。

“她真这样说?”

“是。”

如瑾就默默坐着,直到冬雪将头梳完,她自己将银簪插上,对镜比了比,这才站起身来去往外间用膳:“竹春,去给她一个答复,像侧妃对婢妾那样的答复。”

“是。”吴竹春觑一眼主子如常的脸色,心中稍定,停了一下,道,“主子称呼错了。”

“主子快来看,褚姑做的点心真精致,牡丹花儿似的。”吉祥匆匆打断吴竹春的话,不断使眼色。

如瑾站住脚,“竹春,你要说什么?”

“主子先吃饭吧,吃完再说别的。”吉祥又道。

如瑾只看着吴竹春。

吴竹春就说:“佟姑娘抬了姨娘,今早王爷上朝前发的话。”又把佟秋水要住进辰薇院的事说了。

如瑾只沉默了一息,随即转身继续走到饭桌去,“原来是这个,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一早晨嘀嘀咕咕。”举了箸示意,“你去吧,替侧妃给姨娘一个答复,她若执意要进来,就请她进来一起吃饭,总之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奴婢明白。”既然是侧妃和姨娘的交往,那么以往情分尽都不算数了。

佟秋雁的喊声高高低低不断传进,如瑾只低头吃饭。

吴竹春一路走出去,开了院门,“佟姨娘早,喊这半日了,累么?”

佟秋雁看见来人便本能地瑟缩一下,肩膀又隐隐作痛起来,“你……”几乎就要后退,不小心踩了自己裙边才恍然醒觉,立即稳稳站好,掩饰方才的狼狈。“我要见蓝妃,烦姑娘通传。”

吴竹春将她的惧怕看在眼里,嘲讽地笑了一笑,站在台阶上也不行礼,就那么俯视着,说,“您是抬了姨娘还是抬了王妃?我倒弄不清了。”

“竹春姑娘说笑,王爷的令,我是姨娘。”佟秋雁举帕压了压鼻翼的香粉,强自镇定。

“哦,是姨娘,那么侧妃不是您想见就能见的了。上下尊卑,您是佟姑娘的时候比谁都懂,刚升了姨娘,就全都忘了。”

“……”佟秋雁勉强一笑,“我是来替妹妹给侧妃道歉的,另一则,今日也该我来拜见侧妃。”

“为什么道歉,您妹妹做过什么错事?新姨娘的拜见也免了,我们主子正吃饭,没空见你。”

“这……”佟秋雁发现辰薇院的丫鬟一个比一个厉害,往日没事时倒没看出来。

吴竹春挡在门口,她记着昨晚吃的亏,不敢强求,缓了一会,便道,“那么多谢姑娘知会,我先回去,过后再来。”

“且慢。”吴竹春笑盈盈走下了台阶,“这是您想来闹就来闹,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你要怎样?”佟秋雁本能地连连后退几步,被她的笑弄得背脊生凉。

吴竹春目视小丫鬟,“春芳,‘请’你主子跪下,面对门口,端端正正地跪。”

春芳呆愣,佟秋雁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让我跪?”

“佟姨娘,我替主子传话,让你跪,也是你该对我们主子做的交待。姨娘若是违命不从,说不得只好我亲自动手了,您可别嫌疼。”

佟秋雁被竹春冷冰冰的语气吓到,下意识地返身就走,也顾不得什么了,却不料刚走了一步,后面吴竹春轻易就赶了上来,拽住衣领将她拽回了门前,伸脚一踢膝弯,两下将她按在了地上。

“佟姨娘,不顾尊卑打上侧妃的门来吵闹,是你的错。挑唆侧妃和王爷的关系,也是你的错。让府里人误会侧妃,还是你的错。在这里好好地磕三个头谢罪,若是心诚,我自替你在主子跟前美言求情。若是不知悔改……”

佟秋雁怕再被卸了膀子,不敢挣扎,口中却哭诉起来:“蓝妃——蓝妃您听见没有,妾身冤枉,您听妾身……”

“还叫?”吴竹春一扬手,啪的一下,结结实实抽在佟秋雁脸上,“不知悔改,就不只跪下磕头这么简单了。”

“你?”佟秋雁被打得有点懵,捂着脸愣愣看住吴竹春。

小丫鬟春芳吓得“哇”的一声,手足无措,不敢拦着又不敢跑,嘴一瘪就要哭。吴竹春道:“去!跟管事说,从今天起将你分到庄子上去,佟姨娘晋了位,自然要用更好的人。昨夜你蠢蠢笨笨做了多少错事,以后府里不能留了。”

小丫鬟脸色惨白,哭也不敢哭了,怯怯朝着佟秋雁叫,“姨娘,主子……”

佟秋雁仍然沉浸在突然被打的震惊中,根本没来得及理她。

“还不走?”吴竹春一扬眉,将小丫鬟吓得拔腿就跑,一溜烟没了影儿。远近过路的仆婢们看着这边,谁也不凑过来,却都兴致勃勃盯着。

吴竹春打了人就不管了,撒开了手转身回院,“姨娘好好反省,若是半途走了,咱们以后慢慢算账。”

佟秋雁脸上火辣辣得疼,从小到大,她从没挨过打,更别说被人当众打在脸上。她是姨娘,吴竹春不过是个丫鬟,竟敢这样打她!霎时间她后悔自己太坚强,怎么没能就势晕过去呢,也好过跪在这里让人看笑话。

抬了姨娘,体体统统出来,没想到刚到这里,门都没进去就挨了打。她哪里做错了,到底哪里做错了?

就算她言语里有些小机锋,可大体上也没什么,她是新抬的姨娘,蓝如瑾怎么就敢让丫鬟出来羞辱她,就不怕王爷回来之后兜不住吗。

一阵阵气血翻涌,直到吴竹春关院门砰的一声响,她才从激动中惊醒过来。

“等等!等等!”她忍住了心中不平,连忙朝内呼喊。忍一时风平浪静,好汉不吃眼前亏,心里默默告诫自己,她朝门里定未走远的吴竹春叫道,“姑娘请开门,我这就给侧妃赔礼。”

她伏下身子,开始磕头。

吴竹春很快转回开了门,看着佟秋雁端正叩首三次,这才笑道:“既然姨娘诚心悔过,我们主子让我带话,若是姨娘愿意进去,她请姨娘吃早饭。”

佟秋雁站起身来,目光闪了闪,最终低头:“劳烦姑娘带路。”

真是能屈能伸。吴竹春轻笑,顺势将门开大,转身引路。

如瑾刚用完小半碗粥,尚未放下筷子,听说佟秋雁进来了,扬脸示意丫鬟添碗筷。吉祥阴着脸过去掀帘,看见佟秋雁低眉顺眼的样子,当时就冷笑两声,“佟姨娘,恭喜高升。”将“姨娘”两字咬得死重。

“吉祥,不得无礼,好好儿请佟姨娘进来。”

佟秋雁低头进了吃饭的小隔间,进去就跪下行礼:“姨娘佟氏给侧妃请安,以后定当恭谨侍上,克尽恪守。”

这是新姨娘见主子的礼,如瑾放下筷子,笑道:“起来吧。”却也只是叫起,没有像以往那样看座,按例的赏赐更是没有。

佟秋雁站起来一抬头,左脸上鲜红分明的巴掌印赫然出现在大家眼前,吉祥惊讶地看看吴竹春,隐有赞叹,恨不得自己上去再来一巴掌补了右脸。

如瑾看见那印子,没说什么,只指指饭桌:“佟姨娘还没吃饭吧?一起来用。”

小小巧巧的花梨圆角四方桌,汤粥小菜,点心糕饼,鲜亮可人。一宿没睡又起了大早的佟秋雁顿时腹中咕咕响了两声,在寂静的屋里清晰可闻,顿时尴尬得要死。

“谢蓝妃赏。”她红了脸福身。

然而没有丫鬟给她搬椅子,先前倒是有冬雪放了新的碗筷,不过显然是故意的,放得距离饭菜老远,真坐在那里就要伸长了胳膊去夹菜,那不是失礼透了!佟秋雁只看了看碗筷的位置,哪里敢过去,勉强笑道:“容妾身伺候蓝妃用饭吧?”说着就上前欲接过冬雪手里的汤勺。

如瑾没说什么,冬雪就把勺子给了她。佟秋雁小心翼翼添了半碗汤,双手奉到如瑾跟前,“天气冷,您喝热汤暖暖肚子。”

如瑾持着银匙喝了两口,目视蒸笼中的素花饼,佟秋雁就忙拿了布菜的筷子将饼夹到小吃碟里。就这样,她伺候着如瑾吃了几样小菜,一块糕饼,半碗热汤,如瑾放了筷子,她又连忙拿了吉祥手里捧的热巾子递上,伺候擦手,然后是漱口。如瑾要离座,她就给撤凳子,做得殷勤而顺溜。

“姨娘辛苦,坐下来用饭吧。”如瑾回里屋歇着去了,临走时扔下一句话,佟秋雁松口气,赶紧福身相谢。

但是几个丫鬟都跟着进了里间,剩下荷露菱脂两个小的侍立在饭桌旁,木木的,谁也不上去给她搬凳子。佟秋雁看了看四周,见坐墩离着自己都很远,似乎主动去拿不太合适,如瑾坐过的椅子又不能逾矩去坐,最终只得站在桌边盛了半碗汤,吃了两口菜,象征性地用过早饭,很快撂了筷子。

然后走到里间门口,隔着垂地的绣帘朝内道谢:“多谢蓝妃赐饭,妾身感激不尽。”

“不必。”如瑾的声音隔着帘子透出来,轻飘飘的,像在天际,“没事便走吧。”直接逐客。

佟秋雁咬了咬唇,赔笑道:“妾身还有事相求。”

“说。”

佟秋雁暗暗吸口气,忍了不快,央求说:“方才竹春姑娘发落了春芳,妾身那里没人,想讨蓝妃一个恩典,允许妾身去找管事的挑几个人来。”

如瑾就问:“你是拐弯告竹春的状,还是真想挑人,说清楚点。”

佟秋雁被噎住,忙说:“妾身没有怪怨竹春姑娘的意思!是真想挑人。”

吉祥忍不住插言,含着怒意:“佟姨娘,蹬鼻子上脸这种事,做惯了是不是就没羞耻了?各处丫鬟哪个不是管事们分的,就连王妃和我们这里都没的挑,你问问荷露菱脂,是我们要的她们,还是上头分的?你倒要逾矩挑拣起来!”

“妾身不知这个规矩,妾身……知错。蓝妃分给什么人,妾身就用什么,不敢挑拣。”

一语未了,就听如瑾温温柔柔的笑:“佟姨娘,你且听清楚,不是我分给你人,是管事们负责的,或者你可以去找王爷。”

“……妾身失言。”佟秋雁除了告罪说不出别的话。

短短几句对话,她真是领略了什么是直接尖锐。经过了昨晚和今晨,她终于知道,原来一直温和有礼的如瑾,一直和妹妹脾气相投的如瑾,并不只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纯善。

“下去吧,以后没事不用来了。”

佟秋雁心中一紧。

果然,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以后就不是同乡故交,而是冷冰冰的侧妃和姬妾的关系了么?

但是,总会走到这一步的,或早或晚,自指婚圣旨下了之后,她们就注定不能再做姐妹朋友,不是么……

不再是姐妹,侧妃和姬妾的相处之道,自有规程。

“蓝妃,您是要和我们生分了么……”她稳定心神,很快想出了主意,提裙跪在帘外,先是轻声细语,继而慷慨激昂,“妹妹还在锦绣阁没有回来,妾身也不知道她怎样了,可昨晚她的事……妾身实在是无能为力,更不明白为何突然被提了姨娘!我们姐妹和蓝妃相交多年,若是因为这件事损了情意,妾身宁愿不要这个名分,宁愿给蓝妃端茶倒水做奴婢,您且等着,待王爷回府,妾身这就去回了王爷,再不要什么姨娘的位置,并且立刻把妹妹送回老家去!”

帘内半日没有动静,连丫鬟走动端东西的声音也没了。佟秋雁伏在地上,几乎忍不住想掀开帘角窥一眼。可她不敢,只能静静的跪着,老老实实等着。等着听如瑾到底作何答复。

如果,如瑾顺势接受她的歉意,以后两人自然还能正常走动。即便不能亲厚如昨,到底也可维持姬妾之间的体面。

如果,不接受呢?

她惴惴地想,惴惴地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腿都跪麻了,细微的环佩声才轻轻响起,有人朝外走来。她提心咬着唇静候,须臾帘子掀开,是如瑾站在面前。

“蓝妃……”她眼里立刻涌了泪。

如瑾淡淡地看着她,待她的睫毛全被泪水沾湿,珠泪滚落腮边的时候,才说:“那么你就去王爷跟前求吧,求他降了你的位份,求他送秋水出府——以后,我这院子就有你一间房,情分依旧。”

佟秋雁一时答不上话,万万料不到如瑾这么直接。

“不愿意么?”

“不,妾身愿意!妾身只求与蓝妃和好如初。妾身这就去二门上等候王爷。”佟秋雁站起来就走。

然而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冷笑。

“收起你的聪明,我并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妒妇之名,你也不必费心提防对付我。王爷那里,你爱去就去,爱怎样编排就怎样编排,从此别来我这里就是了。”如瑾放了帘子,转身回屋,“佟秋雁,两生两世,到今天我算真正认识了你。劝你别做出什么越格的事来,免得给我机会动手——我可真有点迫不及待了。”

佟秋雁呆住。

她并不明白两生两世是什么意思,可却完完全全的明白,她被如瑾嫌恶透了!

她所熟悉的女人间的相处之道,在这里竟然全都不顶用。

望着晃动的绣帘待要说什么,旁边两个小丫鬟双双逼上来,“姨娘,请走吧。”圆乎乎的菱脂还说“别站脏了我们刚擦的地”,见她不动,她们就准备动手。

佟秋雁连忙闪开几步,慌不迭匆匆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