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虽然不大,但里边却有一扇门连通着另外一间,紧紧关着,如瑾正是朝着那扇门说话。

就听一声低沉的笑隐约传来,然后那门无声滑开,一身玄袍的年轻男子含笑出现,伸手招了一招,示意她过去。房间没有窗子,只在屋角燃着一盏烛台,屋中光线微暗,男子脸上的轮廓便更显深邃。他的长眉微微上挑,原本有着凛冽的锋利,却因脸上笑意而显得线条柔和起来。

如瑾心中已经料得*分,知道能让崔吉这般行事的没有旁人,但是在他出现的瞬间,她还是恍惚了一下。

只因那张脸实在是太像皇帝了,连带着让她回想起不好的记忆,即便他在笑。

“王爷出现的地方总让人意外。”因记忆而涌起的不快让她没控制好情绪,上来就语带双关的暗讽了一句。除了寺庙还算说得过去,人家内宅和绸缎铺子哪个都不是天家贵胄该出现的地方。

长平王目光在如瑾脸上停驻一瞬,瞄向她交叠在腹前的双手,并未理会她不太客气的言辞,而是自顾自的说道:“这次袖子里没有藏东西,让你进来也没费多大事,看来瑾儿对本王的戒心已经消除了不少,可喜可贺。”

他不着边际的话和眼中莫名的情绪让如瑾十分不舒服,尤其是那声“瑾儿”叫得她头皮发麻,将手往袖中笼了笼,如瑾压了心头腾起的恼意,秋湖般的眸子隔着帷帽轻纱注视了他,说道:“不知王爷这次找我所为何事,正好我也有事请教王爷,只是这地方适合说话么?”

她朝外头扫了一眼,进来的那扇门已经被老掌柜退出时带上了,但出了穿堂就是外面客人络绎不绝的店面,一个王爷,一个侯府小姐,关在这随时都可能被人闯进来的地方聊天实在是有点荒谬,何况地上还躺了好几个丫鬟婆子。

“原来是有事请教才来得这么痛快,好叫本王失落。”长平王微微叹息一声,这才回答如瑾的问题,“放心,这地方妥当得很。”他顺手敲了敲墙壁,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木质板壁却发出金石之声,“在这里说什么做什么,外头的人一概听不到。”

他再次招手示意她过去,如瑾想着心中之事,勉强按捺着不发作,只当听不出他言语里的暧昧,提裙跨过东倒西歪躺着的下人,走进了里头的房间。

里间却比外间狭窄不少,只有一个小小的四方矮桌陈设在地,周围铺着蒲席,屋角一柄细长的铜质灯台和一个火盆,再无他物。长平王随手关了门,盘膝坐下,抬手请如瑾。

他束发的白玉冠莹润流光,一如面上温和的笑:“没想到你对本王这般放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敢毫不犹豫的走进来。”

火盆燃得旺盛,屋子狭小,只站一瞬便觉得热。如瑾除了头上帷帽,将斗篷也脱了垫在蒲席上,弯身跪坐上去,“王爷神通广大,随随便便就能往内宅闺阁里送东西,若想对小女子不利又何须大费周章。何况小女子现在行事多仰仗王爷送来的人,除了放心也别无选择。”

长平王哈哈朗笑,乌眸晶亮如宝石,伸手从矮桌下掏出一个茶盘来,里面热腾腾放着一壶茶水,另有两个小盏。他倒了盏茶放到如瑾面前,眸光闪闪注视着她玉质清透的容颜,笑道:“原来你的放心是这般无奈。”

“无奈的是我自己,对于王爷,我还要郑重说一声多谢。”如瑾接了茶,等长平王自己也倒了一杯,便举杯抬手冲他敬了一下,然后掩袖喝下。

方才的恼怒是认真的,现在的道谢却也是真心的。

虽然这位王爷言行轻浮,且生了一张让她厌恶的脸,更不明所以的接近自己,但崔吉杨三刀的确给了她许多助力。自从得知了崔杨二人的底细,如瑾一边用着他们一边也在暗暗观察品度,渐渐确定了他们没有恶意,是真在帮她,这才一点一点放下戒心。靠着一个意图不明的王爷派来的底细不清的护卫办事,如瑾的确时有无力和无奈之感,然而她现在身边还真缺不了他们。不说蓝家现住的宅子需要他们带人护着,如瑾出门也多得他们守卫,那日张七小姐当众突然动手,若不是崔吉跟着,她可就要吃亏了。虽然崔吉不言语,自己不邀功,她也将这一点一滴的帮助全都记在心里。

长平王也仰头喝尽杯中香茶,然后将两个小盏又添上,“无需道谢,本王愿意。”

“可以告诉我为何愿意么?不知王爷意图,虽心怀感激,但我心里到底不能踏实。”

“这个么……”长平王想了一想,摇头道,“现在说为时过早,本王没有恶意,你放心。”

他唇角的笑意虽淡却愉悦,眼眸清亮,只要忽略那极似某人的五官,神情是疏朗飞扬的,看不出半分阴谋算计,如瑾不敢说自己认人精准,但在这一刻,她的确从他身上体会不出任何善意之外的情绪。

房间小小的,火盆或烛台里也许添了某种香料,有极淡极淡的香味弥散着,偶尔钻入鼻端。如瑾嗅到自己熟悉的清芬,酷似日常所用的寒梅香露,清淡到极致的气味。这样的气氛中隔席对坐,看着面前人玄色袖口上的金线云纹,如瑾竟莫名生出踏实的感觉来。似是与旧友促膝长谈,只愿时光走得再慢些。

她为自己情绪的变化感到惊讶,忙微微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提神,然后似乎是为了掩饰情绪,她匆匆开了口:“既然王爷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今日来见您是有一事相询,不知您能否赐教。请问户部丁侍郎与首辅是何关系,是否表露过对家父的不满?”

长平王一直看着她,自将她方才眸中显露的柔和看在眼里,虽然只有一瞬,他唇角也略略扬起,“你说的是丁家仆妇为你庶妹上门之事?”

“王爷知道的好快。”如瑾下意识生出防备之心,然而转念一想,身边用着崔吉,什么事也都瞒不过长平王了,不由暗暗自嘲一笑。

“惭愧,也是才知不久。”长平王似有些懊恼,“说起来你们蓝家姑娘胆子倒都大得很,你那大姐是那样,这五妹也够敢行事的。”

“蓝家的笑话多着呢,这些并不算什么。王爷可否告诉我丁侍郎的底细?”

长平王双眼却略眯了眯,挑眉道:“是为此事找本王?为何不去问你那凌先生呢。”

如瑾觉得他面色有些奇怪,眸色似更深些,她一时想不明白,只直言道:“丁家人刚刚上门,还未来得及知会凌先生。而且他一介平民毕竟力量有限,兴许打听许久获得的消息也不及王爷三言两语,况且我其实对他心中有愧,并不想过多麻烦他,若是王爷肯赐教,我便不劳动他去跑腿了。”

长平王听完,眉目舒展,又笑了:“既如此,以后来麻烦本王便是。实与你说,那丁侍郎跟王韦录没什么关系,与贝成泰倒是亲厚一些,但似乎也没有实质利益交情。因此前户部尚书杜晖下马之后,户部左侍郎还有底气争一争尚书位,他这右侍郎争都没争,只因没有人扶持他。”

杜晖是在蓝家在池水胡同遭刺客之后被论罪下台的,因暗里牵扯了蓝家,如瑾对此人记得清楚,后来凌慎之传来的消息是刑部左侍郎升调了户部尚书,现听长平王提起户部左侍郎争位的事,知道这又是朝里一次波澜,然而她也没细问这无关之事,只关注丁谟:“丁侍郎没有倚仗怎会在户部立足呢?”

“是他本身有些才干,几次升迁之时又机缘巧合遇着王系和敌方对峙,谁都不想让对方安插本系之人在肥缺上,他这无派系的倒是一路捡漏,一直升到了户部侍郎。”

如瑾闻言立刻道:“这便宜未免捡得太大了,世上有那么多的机缘巧合么,偏都被一人碰上。”能将户部侍郎当便宜捡到自己手中,只能说丁谟此人太善于钻营了,能在王系和敌方的缝隙中活得如鱼得水。若丁谟是这样一个角色,那么丁家人上门挂落蓝家的脸面,又出于何意呢?

如瑾神色细微的变化落尽长平王眼中,那幽如深潭的眸底便闪过笑意,“你别担心,丁谟虽然有些才学,人也颇精明,但却是个惧内的,偏他夫人还是个跋扈泼妇,行事不论道理。”

如瑾愕然,细想了一瞬眼睛不由微微张大了些,原本清沉的眸子因惊讶而消散了满布的忧色,露出在她身上十分少见的少女稚真。

“王爷的意思是……丁家婆子上门并非丁侍郎授意,而是他家夫人不管不顾的将泼撒到了蓝府?”

“正是。”

“王爷如何这样笃定?”

“本王想知道的事,自然能知道。”

如瑾瞬间就想起崔吉,想起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自己闺房的纸条,这位王爷溜人家内宅溜得过瘾,能知道婆子是丁夫人派来的也在情理之中了。一个背着纨绔风流名声的皇子,还似乎体弱多病,却能随便将眼睛耳朵放到每个朝臣的内宅里去,有这样的本事,他就不怀些别样的心思么?

于是在对上那双乌沉沉的眸子,如瑾心里就有些发紧。她是在和一个居心叵测的人独处对谈么……

长平王很快感受到了如瑾的戒备,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也未作解释。他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满朝遍布眼线,最多在想用力的地方用些力罢了。如瑾此时除了戒备,更多的是感到无奈。

她大约是受皇帝几次旨意影响太大,遇事总往朝堂风云上头想,因此丁家婆子一进府她就在盘算丁侍郎和父亲蓝泽是否有过节,乃至后来让崔吉分人手去看着蓝如琳,都是为了防止生变。此时骤听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刁蛮夫人耍脾气,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只因她对京都了解太少,对外界了解太少,这才不能在遇事时作出有效的判断。再想想进京以来处理与外界有关的事情上自己的所思所为,如瑾越发有些不确定,不知道自己以往自感精准的推断是否站得住脚。

“王爷,今日是否时间充裕,我有许多事想请教,不知能否……”她的确有太多事想问了,虽然眼前之人还不足以完全信任,但能从他这里了解一些零碎也好,先问出来,过后再慢慢验证虚实真假,这就比她一无所知从头查起快得多。

长平王答应得痛快,让如瑾微微意外了一下。她弄不明白这位王爷为何有此耐心,然而既然他愿意说,她便事无巨细的询问起来。

期间她出去外间看了看碧桃几人,见屋子被火盆烘烤得热乎,地上又有厚毯铺着不至于受凉,她将碧桃躺倒的姿势放舒服一些,便回去继续与长平王请教。一方斗室,一壶清茶,两个人足足消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光,如瑾问得认真,长平王答得也仔细。待得如瑾感觉时候太长,怕家中母亲担忧时,这才结束了对话。

向长平王郑重道谢,走出来时那店铺老掌柜已经候着了,手上捧了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小店私贩的上等织品,轻易不给人看的,贵客拿了可要好生使用。”

如瑾瞧着那缎子就是一愣,近了对灯细瞧,又伸手抚了抚质料纹理,讶然道:“是流云浣花锦?”

这种锦在前朝虽然珍贵却不难得,到了本朝,因着多年前蜀地一场叛乱,专产此锦的流云坊毁于战火,织锦艺人伤亡流离,这手艺几乎失传。到此时要想找浣花锦,其他织坊出产的还可,流云浣花锦别说一匹,就是一尺半尺都不易寻到。如瑾当年在宫里也曾受宠过,曾被赐过两尺,因此认得。那两尺锦缎什么衣衫都不够做,却招了满宫嫔妃嫉恨,此时骤然见了整整一匹在眼前,想起当年事,如瑾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长平王站在内间门口,广袖舒展,眉目含笑:“银子就不必付了,送你的生辰礼。”

听那掌柜言语,如瑾还以为是对方为自己进内店找珍品的交代,暗忖即便要和家里交代也不必用这样好的锦缎,听了长平王的话她才知了根由。

“今日崔领队引我来此,是为了这锦么?”

长平王没说话,是默认了。他的眼睛像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被月色笼着,只能看见湖面的微波阵阵,让人乍见时被光影所吸引,却也不敢再往深里看了。如瑾很快移开了眼睛,将目光重新落定在锦缎之上。

碧青的底,洒落点点白梅,雅致图案配了繁复精致到极点织纹,烘云托月,明丽流光。前世给她流云浣花锦的是皇帝,今生换了他儿子,这巧合让她感喟。

“多谢王爷,但这锦缎太贵重,我不能收。王爷不若送给陈嫔娘娘,她必定欣慰。”如瑾朝长平王福身行了一礼。陈嫔是长平王的生母,如瑾拿了她来推辞。

长平王一笑:“这东西若进了宫,合给母妃招祸呢。”

“蓝家此时处境,我更不能用这东西。”

“也好,本王替你收着,以后再用。”长平王没再坚持,挥手让掌柜下去了。须臾老掌柜换了一匹云霞锦过来,也是质地上乘手法典雅的珍品,却不似流云浣花锦那么扎眼了。这匹是天青的底,白蔷薇的花纹,和方才那匹一样是如瑾喜欢的色泽花朵。

归家晚了总要有个交代,为这一匹名贵锦缎耽搁了时候也说得过去,如瑾便没有再推辞,谢过收下。临别时如瑾问起佟秋雁,长平王道:“她过得不错,你若愿意可去王府看她,本王交代门上便是。”

王府规矩大,妾室亲友都不能随便登门探访,何况佟秋雁是连妾都不算的没名没分的侍婢,如瑾微笑着没有接话,只请长平王善待她。长平王闻言点了点头,面上笑意略浓了些,然而眼波里星辉月色般的光亮却似蒙了一层云,让人看不出他是不是真在笑。

“方才你问本王为何愿意帮你,现在想听么?”

方才他还道此时说出为时过早,怎地突然变了主意。如瑾看着他的眼睛觉得有点发寒,屋里烛台的光亮弱,火盆的光芒强,人影就随着火焰跳动一晃一晃打在墙上。长平王玄色的衣衫似和影子融在了一起,脸上明明灭灭闪着光影,更让人看不清深浅。

“时候太晚了,劳烦掌柜将她们弄醒,我要早点回去。”如瑾立即转头朝老掌柜说话,弯腰下去半扶了碧桃坐起。

谁知长平王却不管她的闪躲,径自说道:“本王愿意帮你,是因为,想娶你。”

如瑾手一软,差点将碧桃摔在地上。她感到整个身子的血都凝固了,瞬间从头顶冷到脚趾。她僵硬的转过头,惊悚盯住内室门口含笑而立的男子。

她看到他眸底跃动的火光,却分不清那是映照的火盆光焰,还是有什么在燃烧。她以前读过一本志怪小说,里面说有一种来自冥间的火焰是用极冷极冷的冰霜淬出来的,虽然是火,却能将人冻成冰雕。她感到长平王眸子里的就是这种火,让她整个人都冰透了。

前世的记忆让她将和皇家的任何牵扯视为洪水猛兽,没错,这个人是屡屡救过她们一家,是派人帮她,她也受了他的恩,承了他的惠,可她从没想过再跟他有更深的关联。她知道要报恩,但报恩的方式绝对不包括他口中所说的事。

这个人名声不好,她看不透他,他收了佟秋雁,他是皇帝的儿子,如瑾即便和他两次独处对谈,心底还是有深深的抵触和排斥的,她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却骤然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