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之后时间便过得飞快,比冰雪皑皑的冬日好过多了。这一年的春天很短,前几天还下了一场微凉的寒雨,一放晴,天气骤然开始热起来,除了早晚略有些凉意,白日里站在太阳底下能把人晒晕过去。

五月初五端阳节,朝中休沐,长平王一早就带了如瑾登车出府。

仲夏登高,顺阳在上,这一天登山是顺应天时有利身心的好事。丑正的时候两人便起了床,盥洗收拾了出门时天色还是黑的,几点星子在高天闪烁,明亮的灯笼前后左右簇拥着马车,只有几个贴身的服侍和二十多个护卫随行。祝氏带了木云娘和另外两个姬妾随在后面的马车里,一则给如瑾做掩护,二则贺兰也跟着,算是她们夫妻同游。

本来还给张六娘备了一辆马车,端午节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之一,出游带上正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也就是让她去应个卯罢了,出门在外不比进宫,一切都是长平王说了算,自没有什么正侧高下的区别。然而头天晚上着人去舜华院知会,张六娘却一口回绝,说自己身体不适。

丫鬟回来禀报,长平王没放在心上,如瑾想了想,觉得她自己推说身体不好不便同去,外人知道了,却大约要误会到长平王身上。于是便问:“身体不适的借口用多了,让外人看了不成样子。既然王妃身体不适,要不要情个御医过府看看?”

御医到府,便可让外人知道张六娘是真有病痛,并非是长平王找借口不带她出门,省的一次一次的这种事情多了,落一个宠妾灭妻的话柄。然而这样也不好,妻子在家里病着,当丈夫带姬妾出游就更不合适了。

真是左右为难。

长平王不以为意,“请什么御医,就这样罢了,谁有那么多心思照顾她高兴。”

如瑾道:“毕竟她担着府中主母的名头,你刚入朝前后不过半年,名声上要注意些才是。”

“你是在跟本王争名分?”长平王板了脸一本正经。

如瑾哭笑不得,好好地说着正事,他惯会这样开玩笑。长平王却捉了她的手,神色一松,笑道:“且不急,早晚都是你的。”

谁急了?丫鬟们都在跟前,他这样握着手不放,如瑾不太自在,眼角余光瞄一下几个丫鬟,吴竹春和吉祥正忙着收拾出门的东西,没往这边看,荷露菱脂给姐姐们帮手,也没注意两位主子的亲昵。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任长平王捉了一会,努力将手抽出来。

出府之后,马车并没有直接出城,而是去蓝府那边兜了一圈,和蓝泽秦氏的马车汇合。如瑾本来并不太想让父亲接触长平王,免得他得意忘形,无端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然而长平王说无妨,坚持要带上岳父岳母,说这样热闹,一家人也显得亲近。

“谁是你岳父岳母?他们可在安国公府呢!”如瑾道。

长平王笑而不语,如瑾拿他没法,只得仔细叮嘱,“你和我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千万莫在外头不注意露了这个口风,可是要惹麻烦的!”

“知道知道。”长平王给了一个“你真啰嗦”的眼神。

如瑾瞪他,他笑道:“其实,我常想,若是寻常人家里,出门登高的日子一定是老子儿子孙子好几辈一起,女眷孩子一大群,热热闹闹,兴兴头头的。祖孙婆媳挤在一处车里,兄弟姐妹、妯娌姑嫂,不分彼此也挤在一处,各房仆役们更是挨挨挤挤,这个碰了那个,那个踩了这个,笑语里夹着吵闹拌嘴,定是非常有趣的光景。大家出了城到山上,若是遇见寺庙,女眷们就陪着老太太到单僻出来的客房里歇脚,兄弟孩子们爬山登高,下了山大家一起吃斋饭,也是别有风趣。”

他所描绘的场景也是如瑾所向往的。

前世在青州时倒是真有这样的举家出游,然而一边是面甜心黑的东府,一边是相敬如冰的父母,姐妹们也是各有心思,当时的她又不耐烦这种表面一团和气实则裂痕甚深的虚假亲情,便觉得每次随长辈同游都是煎熬。

同城的其他富贵人家,倒是真有和长平王所述差不多的,那个有儿子在广西任按察使的卫家就是这样。如瑾看不上他家的几个姑娘,觉得她们少些教养颇为张狂,然而却也不得不承认她们一家子的确是和睦。

因为自己无法拥有,便觉得别人的越发珍贵。

于是便顺着长平王的话头接下去,“……等一大家子用过了饭,将庙里师傅们都吵得头疼了,歇够了脚便下山回城,一路上可以随处闲逛山水。端午节的时候江南已经是仲夏,京城附近却刚好春末夏初,乡野之间不比春游踏青时草色浅淡,又不比盛夏绿荫成片,正是恰到好处的时节,最是养眼不过。若是走走停停的逛着,等进了城估计也就快中午了,再去有名的酒楼里包个场,请名班名角唱出热闹喜庆的戏,等唱完了之后满戏台撒赏钱,铜板银裸子磕碰得叮当作响,又开心又热闹。午后回去睡一晌,醒来随便消磨一阵,又到了晚上家宴的时辰。这样整整一天下来,那才叫喜庆和美。”

长平王听得笑意深深,将如瑾纤长细嫩的双手尽皆握住,轻轻用指腹摩挲。如瑾一大段话说完,抬头发现他眼睛里流动的暖煦光华,不由微微一愣。

她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了,倒一时忘记他根本就没可能享受这些。蓝家再如何,昔年表面上还是有这种热闹的,她见过经过,而他却是根本没这等机会。

皇族,深宫,连所谓的表面热闹都是一场盛大的浮华,若有团聚宫宴,生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生母是卑微沉默的妃妾,长平王哪个都不便接触。他处在华美尊贵的宫殿里,岂不比她目睹家中的面和心不合还要不适?

“阿宙……”她反手去握他的手。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有力,完全不同于她的柔软,握起来让人无端感到心中踏实。“阿宙。”她叫他的名字,眼底有怜惜的情绪。

长平王一瞬间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然地笑笑,说:“没关系,我们以前没有的,以后都会有。咱们多多地生儿育女,生一大家子出来,等儿孙长成,你就是家里的老太太,我是老太爷,看底下哪个小辈不顺眼了,拎出来就劈头盖脸痛骂一顿,骂完了拍拍屁股走人,管他们心里乐意不乐意,反正咱们最大!”

“哈!”如瑾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