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不说母亲秦氏、刘家大伯母李氏意外在席,也不说刘雯、江五等人笑盈盈陪在旁边,单是端坐主位的那位老夫人就让如瑾吃惊不已了。

那体态富贵、头发半白却面如满月不见一丝皱纹的老人,不是旁人,竟是年过六旬的熙和长公主,当今皇帝的姐姐!

怪不得外头那么多面生的侍女,原来都是公主府的。

前世曾有过几面之缘,如瑾对这位面容慈祥实则眼风锐利的长公主记忆深刻。当年皇帝在梅园为她办生辰宴,熙和长公主知道了,说了一句“祸水”,后来在一次宫宴上,还特意传了没资格到场的她至殿上说话,问答几句,神情冷淡评曰“尚可”。及至她后来势败幽居,听说这位长公主和皇帝闲聊时还偶尔提起过她,说“倒是可惜了”。

总之,从头到尾,熙和长公主之于她,都是一个高高在上冷淡遥远的人物。她不过是宫中芸芸宠姬中的一个,而熙和长公主,却是皇帝为数不多在世的姐妹之一,且是最亲厚的那个。

天差地别的距离。

谁想重活一世,两人再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长公主,成了她及笄礼上的宾客!

这是何等的意外。

又是何等荣耀。

如瑾别的不知,但却清楚知道熙和长公主在皇帝跟前的分量。也不晓得因为什么,皇帝对这位并非一母所出的姐姐非常厚待,甚至远胜于对待同胞姐妹。熙和长公主也因此成了本朝最尊贵的皇姑,不但皇后见了要让之三分,就是一向张扬的庆贵妃也不敢在她跟前嚣张,向来恭谨守礼。

然而孀居多年的熙和长公主却深居简出,不轻易和外人接触,有些想通过她讨好皇帝的人往往会吃闭门羹。前世寥寥几面,如瑾觉得这位长公主比自己性子还冷。

可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参加一个并不起眼的皇子的侧室的成年礼?

如瑾不由朝熙和旁边站着的长平王看去。

他唇角含笑,回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面熟的年轻女子,一身宫廷常见的衣饰,是陈嫔跟前的贴身侍女茕影。那么,她是代陈嫔娘娘前来的么?

进得厅中只有一眼,如瑾已经被屋中诸位来客深深震撼了。惊讶之间,脚步微滞。

胡嬷嬷虚扶她的手臂,极其低声地在旁提醒:“您小心脚下,这礼服裙裾长了些。”

如瑾被这绵和的声音提醒回神,暗暗深吸口气,稳住情绪,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端正朝前而去。长平王私下里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不能在熙和长公主面前失了分寸,丢他的脸。

角落里席地而坐的乐工们演奏着典雅古朴的礼乐,俱都穿着暗紫色式样古典的礼服。厅中两列藤席,分别叠放着三套衣裙,三副簪笄,另有香炉酒盏等礼器陈列,并放着盥手的青铜盆壶。乐声中,次间那边隐隐透出小孩子软糯的咿呀声,如瑾分辨得出,那是妹妹的声音。

她缓缓地,款步朝前走去,双手交叠与腰间,宽大的衣袖直垂膝下,端稳雍容,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端凝之美。

长平王看着她,眸中光彩越来越深。

如瑾清晰感觉到他的注视。

在这宽敞的、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中,他不动声色的目光比窗外日光还要明亮,一直照射着她,甚至盖过了主位上端坐的熙和长公主无形中散出的威仪。

她很想往他那边看。

却不能。

只能将目光保持在身前一丈远的地方,眼帘半垂,保持仪态。

短短的从门口到堂中的十几步路,却像隔了许多岁月一般,走了许久,才停住脚。

在胡嬷嬷低声提醒之下,她倾身,朝堂上宾客团团行了一礼,这是受笄者礼谢到场众宾。

长平王的声音醇厚中透着清朗,徐徐的,像是初夏荷角乍露时掠过湖面的微风,“请襄国侯夫人为敝府蓝氏主持及笄之礼。”

礼乐声停,秦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如瑾看向母亲,发现她眼角微湿。

“小女幸甚得入皇家侍奉,蒙帝后福泽加佑,年及十五,长大成人。今日得长公主和王爷抬举,由妾身主持小女及笄之礼,不胜感激。”

秦氏宣布仪式开始,念诵祝词。

陈平的侍女茕影出列,在青铜古盆盥手。如瑾微讶,难道是茕影担任仪式上的赞者之职么?

赞者一般由平辈的姐妹朋友担任,可刘雯江五都未出嫁,娘家只有蓝如琳,更是不能出来露脸的,所以对如瑾来说,赞者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但茕影又不一样,宫人的身份已经可以绕开是否出嫁这个问题了。

藤席铺在厅中,如瑾在胡嬷嬷的陪伴下走去坐于其上,面西。

果然是茕影走到跟前,见如瑾看向自己,便笑着说“主子娘娘常说我如同她的干女儿,今日不才,我便借着这句玩笑腆颜僭越一回,替蓝妃唱赞了。”

“多谢姐姐。”如瑾动容,诚恳道谢。

侍女捧上朱红漆雕托盘,胡嬷嬷接过托了,茕影便从中拿起曲齿玉梳,在如瑾发髻上象征性地梳了三下,然后放了梳子。

看来辅助的司者是胡嬷嬷了。

虽然是名义上的下人,但长平王对这位老嬷嬷也颇为客气,由她担任司者,如瑾颇为感激。

梳过了头,该是簪笄之礼了。厅中陈设和方才的梳头已然让如瑾明白这场仪式是要遵循古礼,她曾于书上看到过大致流程。主宾簪笄,通常由受笄者有德行的长辈担任。厅中长辈唯有秦氏、李氏、熙和长公主,秦氏作为受笄者的生母是主人,如瑾便以为簪笄的该是大伯母李氏。

却不料,从座上起身的竟然是熙和长公主。

直到她走到东边以香汤盥手之后,如瑾才敢相信,她是要担任主宾!

真是太意外了。

她来观礼已是难得,怎会成了主宾呢?

及笄礼上,最重要的人物便是负责插笄的主宾了。熙和长公主这是给了非常大的面子。

怀着震惊的心情转向东面而坐,熙和长公主已经和主人秦氏互礼完毕,来到了如瑾面前。她的声音苍老却不失优美,有着旁人模仿不来的天成雍容。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诵词念毕,她从托盘中拿起一加之笄,端正插在如瑾发髻中。茕影上前虚扶一下,算是协助正笄,李氏等宾客便纷纷上前,笑着向如瑾祝贺。

胡嬷嬷和茕影陪着如瑾去往东厅,侍女捧了盛放着浅色襦裙的托盘跟随,协助受笄者换上一加之礼的服饰。须臾襦裙换好,如瑾又出正厅,朝秦氏磕头行礼,叩谢养育之恩。

于是一加礼成。

之后,如瑾再到藤席上面东而坐,熙和长公主再次盥手上前,诵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茕影为如瑾除笄,熙和长公主持钗插于如瑾发中,大家再次道贺,如瑾回东厅换了曲裾深衣。出来后朝正宾熙和长公主叩礼,感谢师长教导之恩,成二加礼。

三加之礼与前相仿,只是换了钗冠和大袖礼服,朝皇宫方向遥遥叩拜祈谢天恩。

随后是置醴,熙和长公主引着如瑾到西面席上,祝辞,祭洒。如瑾食醴酒粟米,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