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看了那张脸,一时间没有说话。

旁边佟秋水惊讶地指着琴女:“你,你是……”是了半日,却没说出人家的名字,明明觉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琴女呵呵的笑:“佟二小姐也在这里,前阵子恍惚听说佟大人进京表功,恭喜了。”见佟秋水只管指着自己不说话,便很是善解人意的说,“您却是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吧?没关系,贫贱之人本就不入姑娘们的眼,要不然,当初梨雪居几个近身丫鬟,怎么就独独我被撵了呢?”又转向如瑾,“姑娘,您不会也将我彻底忘了吧?”

如瑾默默看着眼前的俏丽女子。她淡橘色的滚边锦袍衬着深色绦子,打一进来,就成了这布置清雅的房间中一抹抢眼的亮色,若说这衣裙明艳如花,待摘了面纱,脂粉相宜的脸孔便成了娇嫩的花芯。

乌的发,白的肤,俏眉俏眼,天生的好颜色。只是丫鬟做久了,这颜色被简单的衣饰和卑微的姿态所掩盖,很长时间都没有展露出来。直到……

如瑾清清楚楚的记得,当自己的魂灵飘荡在潋华宫上空,发现骤然承宠获封的女子褪去宫女的谦卑,换了宫嫔的衣衫张扬起来,露出从未有过的志得意满,朝气蓬勃,才知道这个人原来……也是很美的。

前世今生,阴差阳错,缘分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如瑾从没想过还能再次遇到这个人,并眼瞅着她过早展露天生的姿容仪态。这将近两年的时间,她长高了,出落得很好。这脂粉点缀的容颜,以及无所顾忌的,丝毫不掩饰恨意的笑,真的是今日出门前不曾预期的意外。她和前世一样美,却又不是一路的美。经过宫廷生活打熬的人,再如何恣意张扬,也不会有荒山蓬草一样的野性,而眼前抱着琴的女子,眉宇间全是这股子劲道。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她是如何过的。

“紫樱。”如瑾终于开了口,叫她的名字。

“奴婢在。”琴女将怀中弦琴放在一旁桌案,回转身来行个礼,笑着应声,然后直直盯着昔日的主人,“敢问您有什么吩咐?”

佟秋水恍然叹了一声,“是,她是紫樱。”

几个人说话的这半天,引了紫樱进门的吴竹春一直默默观瞧,她不明就里,不过,紫樱不曾掩饰的敌意是很明显的,她就朝如瑾身边靠了靠,以防万一。

不料这动作却被紫樱洞悉,并且很尖锐地朝吴竹春笑笑,“这位姐姐是新近跟了我们姑娘的么?一看您就是机灵人,比我强太多。只不过,我却没有要和姑娘拼命的意思,到底主仆一场,姐姐您多虑了。”

吴竹春没理她,只在如瑾身边站好。

吉祥听见屋里动静不对,推门走了进来,一看到紫樱摘了面纱的脸,登时也是一愣。“你……”

“吉祥姐姐,多日不见,你好么?”紫樱如常打招呼。

吉祥并不知道紫樱被撵的原委,就是当时梨雪居许多人也是不明白的,乍然相见,愣过之后就去看如瑾,一时未曾答言。紫樱就说:“姐姐连和我说句话都不愿意?当初我可没得罪过你。不过,说到底也是我自己倒霉,笨笨的,连如何被姑娘厌弃了都不知道,说不定也曾得罪了你而不自知呢。”

吉祥看着场面不对劲,忙将门关了,走过去与吴竹春一左一右立着,守住主子。于是屋子里几个人,紫樱成了唯一的孤立。

她眼底就闪过一丝自嘲和不屑,“是我不该来。原想着是哪位夫人心慈顾怜我,怎么着也得过来磕头道声谢,未料却是故人重逢。既是故人,这谢也不用道了,我落到今日的地步,到底多拜姑娘所赐。我肚量小,说不出”不恨“二字,今天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明天,还是相逢对面不相识吧。姑娘你觉得如何?”

紫樱眼波里暗藏的尖锐似一根针,扎得如瑾眼疼。

其实到了今日,前世种种虽然仍在心底留存,可经了这一年多的时光之后,血腥气已经不是那样重了。现今的安稳仍有隐忧,但到底有前路可走,如瑾的心态已经和重生之初不尽相同,对紫樱的恨亦不是那么深了。

岁月总是会磨平一些东西,生活一直向前,往日被抛在后面,除了惨痛的教训需要时时铭记警醒未来,其余的人和事都不会一直填充在心头脑海萦绕不去。如瑾现在亲人俱在,还多了一个粉嫩的小妹妹,更认识了长平王、凌慎之以及刘府亲戚等许多新的人,此时再看当初让自己痛恨到骨子里的婢女,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恨不起来了。

即便眼前晃着神情嚣张的脸,耳边听着刻意挑衅的话,也依然没有痛彻心肺的感觉。恨与被恨调了个,现在反倒是紫樱恨起她来了。

“紫樱,你有多恨我?”如瑾问。

紫樱毫不避讳:“很恨,非常恨,非常非常恨。你不是我,不会明白我的感觉,同你说也是没用的。你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你不是我,不会明白我的感觉。”如瑾慢慢重复了一遍。

抛开一切平心而论,这一世的紫樱根本还没有做过什么,没有背叛,甚至来不及过分讨好,不过是一个埋头做事的小丫鬟而已。但是她撵了她,为的是一个旁人全然不知的前世。那是她蓝如瑾的前世,和现世的紫樱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她的隐秘的恨,恐惧,和厌恶,便将一个不明就里的丫鬟赶出了赖以生存的宅门,任其在外自生自灭……从这点上来说,是她对不起紫樱。

可如果再重来一次,让她再回到去年的春日,她依旧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

她肯定,而且不后悔。

防患未然,防微杜渐,她不知道紫樱什么时候会存了背叛的心,又怎能容其留在身边。所以,当看到紫樱成了酒楼的琴女,即便有同情内疚,可依然没有悔意。

从最初的震惊,到略微迷茫的犹疑,现在,如瑾渐渐平复下来,脸色态度都恢复了正常。稳稳的坐着,并且抬手请紫樱也坐。

紫樱呵呵的笑了两声:“姑娘,您是主子,奴婢怎能明白您的感觉,自然您也不用体会奴婢的恨。我出了襄国侯府,倒是能和您平起平坐了?抱歉,我不稀罕。今日一别,期望不要再见。”

她整整衣饰,重新抱了琴,欠身告辞。

吉祥侍立良久,听着紫樱句句逼迫早已不悦,见她要走,遂道:“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我一边瞧着,主子不是不问是非的人,当初撵你必有缘故,你不自知,还要心中生恨,这也由你,可你怎能来主子跟前叫嚣。按着主子的身份地位,立时拿了你也是寻常,放你走是恩典,你该……”

“我该感激是不是?”紫樱立时接了话头,然后朝如瑾点头,“多谢侧妃不杀之恩,您的好处我定当铭记在心,直到九泉。”说话间,她笑意盈盈的脸一寸一寸阴沉下去,像是河面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冻。

如瑾并未被她几乎化为实质的目光逼退,默默和她对视,反而生了一丝怜悯。或许这怜悯太过假惺惺了些,可的确是怜悯。

“你过的还好么,如果需要银子,我可以给你一些。”如瑾这话倒是真心。撵走紫樱是必须要做的选择,可时过境迁,此时的她愿意做一点补偿——对于已经在外自生自灭了将近两年的紫樱来说,这补偿可能晚了,但如瑾也选择说出来,即便也许招恨。

紫樱果然不领情,冷笑了一声:“给银子?给多少,一千,一万,十万?多少能偿我的苦?我敢收,恐怕你拿不出来许多!蓝侧妃,留着你的银子给老太太治丧吧,听说侯夫人身体也不好,且有的开销呢!”

言罢,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吉祥再有大丫鬟的涵养,听见这些话也火冒三丈了,“主子!”她目视如瑾等待吩咐。

如瑾却轻轻摇了摇头,任着紫樱径自去了。吴竹春轻声附耳:“主子饶了她是一样,是否要人跟去看看呢?”

如瑾略微沉吟,继而点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