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外院传话的婆子进来禀报,说是刘府的二少爷来了,正在书房跟侯爷喝茶,准备一会进来给太太问安。秦氏很意外:“他不是在边地么,怎么这时候回来,可是有什么事?他母亲呢,一起回来没有?”

婆子哪知道这些,只是摇头,秦氏吩咐:“你去吧,等二少爷跟侯爷说完话,叫人妥贴给他带路,别怠慢了。”因了刘府老太太和李氏等与蓝家走动得一直很勤,秦氏对刘家的孩子也很关心。

婆子答应着去了,秦氏回头就跟如瑾说:“刘家你二哥哥这时候回来,恐怕是有什么事吧。中秋已过,腊月又还没到,他们回来做什么呢。而且你二伯父那边并不能随便离开任上,去年过年能回来已经是难得了,今年还不一定回得来,是不是派儿子回家有要紧事传话?”

如瑾笑说:“母亲大约多虑了,说不定没有什么事,只是让他回来报个平安,连带问候家里老太太的。去年年下刘家遭了那种事,现下又在修房子,刘二哥回来看看不是很正常么。”

秦氏觉得亦有可能,遂不再想,等着刘景榆进来,吩咐女儿说:“他来了,你先别走,打个照面免得失礼。”

如瑾自然不能走,不过心里却在嘀咕,刘景榆什么时候回来的呢?一般来说,远方的人回家,都会在家住几天然后再到处拜访亲友,若是他早已到家,蓝府这边应该已经知道了才是,但这次事先可没任何动静,突然就见他来访,颇为奇怪。

没一会刘景榆就进来了,半年不见,长高了好多,跨进院门时还低了低头以免被横梁碰到,前头带路的那个未总角的小厮还不及他腰高,一前一后,看着很滑稽。

秦氏站起来招手:“快到婶娘这里来,这么大个子,是吃了什么长起来的,倒吓了婶娘一大跳。”她之前只见过刘景榆一面,印象不深,再见面和陌生人也差不多,被吓一跳倒是真的。

刘景榆身姿挺拔如松,大步走过来,浅古铜色肌肤在斜阳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头发用布巾高束在脑后,眼睛亮得逼人。他并不像其他进人家内院的少年晚辈一样,低眉顺眼唯恐看了不该看的,而是挺胸昂首,进院时还朝四周扫了一圈,看清了院中诸人,这才朝着秦氏走去。

除了秦氏,他并没有刻意看谁,但如瑾还是明显感觉到了被他扫视过的热度。若说他的眼睛是映了日光的湖水,那么当视线落到她身上时,立时就成了日光本身,灼热的,刺眼的,熊熊燃着。

如瑾想起妹妹的洗三礼上,刘景榆私下递过来的信,以及二伯母周氏言有所指的告诫。

“给婶婶请安,您最近身体好吗?七妹妹已经长这么大了,小孩子长得真快。”刘景榆给秦氏行礼,然后去看乳母怀里的小囡囡。

孙妈妈在旁提醒:“该叫四妹妹啦,我们姑奶奶现在行一。”

刘景榆微怔,显然不知道排行为什么会变,道了一声歉。

秦氏赶紧说没关系,叫他起身,一面邀他进屋喝茶,温和的说:“你不也是个小孩子,才几个月不见,突然长高了这么多,原本就很高了,瞧这样不是要长到天上去,做衣服可要费布料了。不过我看你是瘦了许多,也晒黑了些,边地的风硬,日头也毒吧?”

刘景榆恭敬的回答着:“大约是整日骑马练武的缘故,比京里同龄人长得快些,在边地反而不显什么,牧民们大多都是这等个子。那里气候还好,我走时已经开始凉快了。”他随着秦氏进屋,过程中没有朝如瑾看一眼,就连如瑾和他问好,他也只是略略点个头而已。

因了周氏当日的言辞,碧桃对刘景榆也很有怨气,见了他这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跟在后面悄声道:“怎么连理都不理咱们姑娘,不按见侧妃的礼,寻常兄妹见了也要问声好吧,倒像姑娘欠了他几吊钱似的!”

如瑾让她噤声,走在后面打量刘景榆。他穿的是式样普通的鸦青滚边箭袖,料子也不见上乘,袖口束着护腕,腰带紧勒,脚上一双半新不旧的厚底马靴,腰带和靴子上的花纹都是拓古族惯用的模样,想是边地的出产。若是细看,还能看见靴子低沿上飞起的毛边,一看就是磨出来的。

这样的打扮……串亲戚请安?

以前刘景榆在家时,可是跟刘景枫差不多的穿戴,俨然京城富贵公子,哪有这般粗糙的时候。如瑾垂了眼睛,默默跟着进了屋,坐下来听母亲和他聊天。

“你是哪天回来的,母亲和妹妹也一起回来了么,怎么也不事先知会一声,我连个信都不知道呢。”

秦氏随口一问,刘景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们还在边地,是我自己回来的。”

秦氏道:“我说呢,她们才走,这时候若是回来,一来一去时间全都耽搁在路上了,平白折腾做什么。你回来可是有事?”

刘景榆有些支吾,秦氏随即醒悟,“是我问错了,你父亲派你回来想必不是家务,不该我问,倒是让你为难,可别怪婶娘。”

“怎会,怎会。”刘景榆到底没说是什么事。

如瑾越听越犯嘀咕。秦氏那边又问起边地的气候,路上用了多少时间,累不累,吃睡好不好之类的话,刘景榆一一答着,过了一会,恰好囡囡闹困哭起来,秦氏过去看孩子,刘景榆就起身告辞。

“孩子你别走,留下来吃晚饭,我这就让厨房置办,一会送去外头让侯爷陪着你。不过你们可别多喝酒,喝多了我可不管。”秦氏张罗着让厨房添菜,刘景榆谢过,没有拒绝。

先前带路的小厮等在外头,依旧带他出去,刘景榆高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直到走,他都没跟如瑾正经说过一句话。

秦氏就说:“这孩子面相不错,长得又高大,说话也实诚,只是不如他哥哥礼数周到,想是在边地长大的缘故。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被束缚得失了本真。”

如瑾笑笑没接口,琢磨刘景榆这次前来的蹊跷。

蔻儿跟了小囡囡后也不过是陪玩,囡囡睡时她经常到处乱跑,大家也不去约束她。如瑾就悄悄叫了她过来,让她去看看刘家二少爷回了外院做什么。蔻儿应命而去,不过还没一会,蹬蹬蹬又跑了回来,趁人不注意朝如瑾使眼色。

如瑾找个借口离了人,将她叫到一边说话。

“什么事?”

蔻儿也渐渐知事了,脸色古怪的回禀:“奴婢追出去没多远就碰上刘二少爷了,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跟临风说话,好像在央他递话给谁,临风只是一直不答应,见了奴婢过去,刘二少爷撇了临风跟奴婢说话……”临风就是方才那带路的没总角小厮。

她偷眼瞅瞅如瑾的脸色,“刘二少爷是让奴婢给姑娘传信,他在园子里等着,请姑娘过去一趟。奴婢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来,“这是刘二少爷给的赏。”

“给你你就收着吧。”如瑾问,“你们在哪里说的话,旁边可有人听见,临风呢?”

蔻儿会意,回答说:“在湖边竹林子旁的小道上说的,前后路上都没人,林子里也藏不住人,声音又不高,没人能听到。临风不答应传话,刘二少爷也给了他一角银子,用来堵嘴。他陪着二少爷等在那里呢。”

“嗯。你去告诉刘二少爷,说我就要回王府了,有什么事让他跟侯爷或夫人说,若是他们也解决不了的,再去王府找我,我会求了王爷帮他的。至于临风,嘱咐他不要乱说话,传出去什么不好听的,我拿他问罪。”

“是。”蔻儿用力点头,一溜烟又跑出去了。就是她这么年纪小的丫鬟都知道此事不妥,当然不会帮着刘景榆劝主子去见面。

到了竹林子边上,看见刘景榆还站在原地,蔻儿板着脸走过去重复了如瑾的话,最终还说:“刘二少爷请走吧,园子里人来人往,若是看见二少爷迟迟停留,好说不好听呢。侯爷书房那边也有竹林子,您要是赏竹,跟侯爷一起多好。”又跟小厮临风说,“你管住了嘴巴,不然知道后果。”

临风常跟蔻儿见面,还是头一回看见她这么严厉,顿时吓住,小声央求刘景榆快些跟他出去。刘景榆脸色发白,握着拳头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回头看向明玉榭的方向,似乎要穿过屋舍花木一直看到院子里去。

“刘二少爷?您还是快些走吧。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只是您今天做的事有点出格了。”蔻儿眼见路那边来了两个提东西的婆子,黑着脸提醒。

刘景榆自然也看到了来人,一闪身,进了竹林,一直往深处走。“我就在这里等,你再去传话,瑾妹妹要是不肯来见,我就去长平王府登门拜访。”

蔻儿气得跺脚,“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她琢磨要不要去找护院,低头想想又觉不妥当,毕竟是亲戚,闹出来不好看,想来想去唯有回去继续传话。就嘱咐临风说,“你先别回外院,让侯爷以为刘二少还在陪太太说话吧。我去去就来。”

那边两个婆子已经到了,诧异往竹林里看看,没看到什么,转头问蔻儿:“好像看见有人在这里,怎么突然不见了,你们两个小孩做什么呢?”

“侯爷和姑奶奶的事,不能告诉你们。”蔻儿随口敷衍一句,丢下她们自己跑了。婆子自然不敢再细问,一面嘀咕着走远。

如瑾正吩咐人准备回王府,听了蔻儿的话,暗自皱眉。这个刘景榆,到底是受了边地民风的影响,做事不合规矩。她隐约能猜出他为的是什么,可如今她已经是皇家的人,他非要见面又能怎么样?

“带他去东府的宅子那边等我。”如瑾决定见一见,免得日后再出这样的事。随后跟母亲交待要去东边看看宅子,看怎么利用起来,秦氏叫她少费些心,却也没有阻拦。

蓝泯一家搬出后,东边的屋舍一直空着,只有两个杂役照看打扫,并无旁人。如瑾只带了吉祥一个过去,蔻儿临风已经带着刘景榆等在里头了。杂役被支开,吉祥守在门外,如瑾在正院里和刘景榆说话。

见了面,她并没有问是什么事,而是说:“榆哥哥这次回京,是否瞒着父母偷跑回来的?叔祖母她们知道你进京了么?”

刘景榆原本毫无避讳的直瞅着如瑾,听了这话,眼里露出惊讶,“你怎么知道这……”话没说话却又了然,“你那么聪明,别人看不出来的你都能看出来,猜出我的事也不奇怪。”

继而变得低落,“可你怎么就……进了长平王府。”

“不进王府,榆哥哥觉得我应该去哪里?”如瑾直视他的眼睛。

刘景榆明亮灼热的目光在她逼视下稍有瑟缩,闪烁一下才恢复了热度,整个人也恢复了起初的气势,直接回答说,“我的心思都在那封信里,临走时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看了。”

“那么妹妹你是怎么想的?”

如瑾就问:“我现在是长平王侧妃,榆哥哥把我约到这里,问这样的话,是想要一个什么答案?得了那答案,又准备怎么做,你想过吗。”

刘景榆充满热切期盼的神情滞了一下。

如瑾又问:“你是怎么从边地回来的,用了多久?”

“……骑马,大概半个月。”

那该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也不知累坏了几匹马。如瑾坦然道:“那么你是接到我被赐婚的信就匆忙赶回来了?谢谢,我很感动,没有多少人能为毫无希望的感情这样付出,说你冲动也好,头脑简单也好,单论这份心意,的确是让人动容。”

刘景榆听到“头脑简单”微微红了脸,接下来却脸色发白了,因为如瑾接着说,“但是除了感动,榆哥哥这么做,让我感受到的更是惧怕。别说是皇家,就是普通门户,若是听说新媳妇的表哥奔袭千里来偷偷相约,你觉得人家会怎么看待,怎么处置?听说江南许多地方屡有沉塘之事,事发了男子自然可以像来时一样骑马而去,女子怎么办,你知道吗。况且我不只单身一人,还有亲人家族,连你家上下也在襄国侯府九族之内,惹了皇家不痛快,你不晓得皇帝的手段?还是榆哥哥在边地久了,对咱们燕朝皇权一无所知,只晓得拓古人怎么热烈奔放。可你莫忘了,曾经的那位拓古达尔王,也曾将他变心的王妃挖眼断手,悬尸旗杆之上!”

一席话说得刘景榆脸上青白交加,眼里的灼热也渐渐散了,又震惊又悔愧。

“瑾妹妹……我、我,是我思虑不周,头脑简单,我……我这就走。”

“慢着!”如瑾看着他未曾修整的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再看看他脚上磨损的靴子,知他大概未曾回刘府,不然刘老太太定然不会放了他这样略显邋遢的出门。兴许,他进京之后就一直在偷偷关注蓝府,专等她回娘家相见?

这赤诚之心,她却不能不打击一下,浇浇冷水,“既然来了,我也与你见了面,千里私会已成事实,你现在走,是怕被人捉了你的把柄,尽早开溜?”

“自然不是!”刘景榆紫涨了面皮义愤填膺,可是一对上如瑾清亮平和的眸子,那股子气愤又尽数灭了,“我……”

如瑾指了指花架下的石桌石凳,请他那边去坐。

满满一架子的藤萝因为无人修剪,恣意长得茂盛蓬勃,厚沉沉垂下几尺多长,却也因为没有得到照看,被旱天里的太阳晒枯了许多枝叶,黄绿斑驳杂乱,在风里悉悉索索的响。石凳上落了一层枯叶,如瑾用帕子扫了,请刘景榆坐,然后自己也坐在了对面。

她指了指不远处门窗紧闭的屋子,“榆哥哥知道那是谁住过的么?”

刘景榆自从进院之后,并没有心情细看周遭,此时顺着如瑾白皙纤细的指尖看过去,才注意到朱漆色的窗棂上落着一层灰土,窗纸也有几处细小的残破,想是空置有一段时间了。“是谁?”

“是我家二叔二婶,不过,现在他们已被逐出宗谱了。看在祖母的面上,侯爷给他们留了几处铺面田舍过活,不知道你有没去过池水胡同,那边有所破落院子现是他们住着,不知道他们会否有钱修缮。”

如瑾慢慢捡起桌上的落叶一一丢掉,在夕阳西下的余晖里,自去年三月三春宴开始,说起东府从兴旺到败落的点滴。

刘景榆先是诧异如瑾和她说家宅私事,而后,在她不疾不徐的叙述中,温和平淡的声音里,渐渐沉入整件故事,甚至暂时忘记了心里翻涌的情意。

“瑾妹妹我……我错了。你躲过了春宴上那样恶毒的算计,好不容易将东府清理出门,我却这么一头撞进来,又给你添麻烦……我简直……”安安静静听完整件事,刘景榆情绪十分低落,眉头紧锁,满是自责,甚至站起来,想要行礼赔罪。

如瑾侧过身,没有受他的礼,笑着请他重新落座。

“我和你说这些事,却不是为了责备你的。榆哥哥性子直爽,感情也是热烈直接,无心之失,原本不该怪你。而且这件事的后果虽然可以很严重,但也可以云淡风轻的揭过去,端看女子怎么行事了。榆哥哥觉得我是处理不好事情的女子么?”

“自然不是。”刘景榆立刻想起天帝教徒围攻刘府时的情景,脱口否认。

“所以你大可放心,我先前和你说那些话,只是想要你明白,京城并不是边地,你和拓古人接触久了,却也不能忘了自己是大燕人,家族亲眷都在燕地,许多规矩礼数你可以不在意甚至厌恶,可以照着拓古的方式做,但你的行为一定会影响到家人,给她们带来麻烦。所以日后行事,还请哥哥三思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