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娘觉得心里发堵得厉害,一天没吃东西甚至没喝水,腹中空得火烧火燎的疼,可是她一点都不想进食。胸腹之中有一团闷气在盘桓翻覆,搅得她难受。

抬起手,她将缀满了细碎金珠的盖头拽下来,终于看见了盖头之外的光景。

屋中一片红彤彤。到处都挂着喜帘喜幕,连花几上供的盆景都缀了红色的小挂饰,嫣红的芍药湃在美人觚里,开得热烈蓬勃。她大红色的嫁衣和床帐连成一片,代表着喜庆的颜色却在烛光下变得暗沉。

儿臂粗的喜烛滚下一层又一层的烛泪,将鎏金烛台糊得厚厚的。从新人进房开始,这对红烛要燃上一天一夜,直到洞房结束的黎明才可以熄灭,白天她一个人孤坐房中的时候,就是这对红烛的焰火不时噼啪轻爆一下,成了她唯一的陪伴。

“呀,王妃您小心些。”

因为拽盖头的时候没轻没重,张六娘把头冠都拽歪了,冠上的珠玉轻轻摩擦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婢女琅环连忙接住防止它掉下来。

头冠带歪了发髻,琅环和香缕一个扶冠,一个细心的将张六娘缠在头冠上的发丝分开。“王妃,您喝点水润润嗓子吧。”琅环将头冠搁在妆台上放好,回头继续递水。

张六娘没有接杯子,只用力挺了挺背脊。没了沉重的头冠她似乎终于能顺畅呼吸了。她想挪动双腿,腿上却僵硬的难受,稍微一动就又麻又胀又酸,让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

香缕跪在床边脚踏上,试探着慢慢帮她伸展腿脚。“王妃坐的时候太久了,腿上血脉不活,容奴婢给您揉一揉,您忍着点儿。”

“忍什么呀,难受您就叫出来,这屋里没外人。”琅环心疼主子,没好气的横了香缕一眼。

香缕没做声,低着头一点一点的轻轻揉捏主子的腿。她的力道很轻,手法也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可张六娘还是咬着唇流了一脸的眼泪。

“王妃……姑娘您真是……”琅环见状也变得眼泪汪汪的,心疼的念叨,“您怎么这样死心眼,屋里又没其他人,您稍微起来动一动就不成吗,做什么非要规规矩矩的坐着,看受这罪。”

张六娘没理她,慢慢仰身,倒在了柔软的喜床之上。这床真是大,她横着躺上去也够不到床里的围栏。她平躺着,看到床顶垂坠的各式各样的小挂饰,还有散发着香气的镂空银熏球。正面的床幔边上挂着两条杏金色绣带,一左一右,成双成对的,就像她和夫君一样,任谁都知道两个人是一对,可彼此之间的距离却那么远,谁也挨不着谁。

张六娘瞅着绣带掉眼泪,腿上像有千万只虫蚁在噬咬,酸麻疼胀,香缕的手法再好也驱不散那股子难受。腿上难受,心里也难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哭了,就躺在那里流眼泪,转瞬就湿了一片床褥。

香缕一边不停的按揉,一边低声劝着:“王妃别伤心,王爷他是真的喝多了,不然肯定早就过来了。您现在可不能哭,否则一会王爷酒醒了回来,见您眼睛哭肿了该问起了,到时您怎么回答呢。”

琅环抽噎了两下,也劝道:“大喜的日子不能掉眼泪,不吉利。”

张六娘抬手捂住了眼睛。

“你们别说话了,让我静一会。”

她心里有一股气。即便曾经懊悔除夕那晚的言语,知道夫君看不起自己的源头大概就在那里,可圣旨许婚,她都嫁过来了,背后是皇后娘娘和安国公府,长平王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待她?

她还没嫌弃他呢,他倒嫌起她来了。

论出身,论相貌,论性情和才干,她哪里当不起这个正妃?她没有计较他满宅子的女人,他凭什么要冷置她?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名声么,京里贵门谁家愿意将好好的女儿嫁给他,还没大婚身边已经美婢如云,宅子里女人的脂粉气能盖过全京城的花香。若是有才干有前途倒也罢了,从上学开始就每日被教书的老太傅责罚,每次铨考都拿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从小便被皇上排除在关注之外,生母出身又那样低,这样的皇子谁会搭理呢?

她是安国公府正经的孙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来长平王府当正妃,难道辱没了他么?当初皇后在权衡的时候,可是要将她安排去永安王府的。

宁可牺牲名声让她去做永安王的侧妃,也不做他的正妃。这样的悬殊,他一点不自知?

张六娘越是思量,越是难受,眼泪也越流越多,一时停不下来。

琅环张口又要劝慰,香缕轻轻摇了摇头。琅环皱眉咬唇,终究还是作罢了,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半伏在床上给主子揉胳膊和肩膀。

直到外面响了三更鼓,本该出现在新房里的长平王也没有现身。张六娘哭着哭着,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床上睡着了。琅环和香缕轻手轻脚将她搭在脸上的手放下来,用温热的湿帕子给她擦净了脸,又拿了被子与她盖上,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被惊醒。

“王妃是累坏了。”琅环心疼的看着睡梦中仍然紧皱着眉毛的主子,低声叹气。

香缕说:“王妃平日性子和善,轻易不和人生气计较,今天是真的伤心了。”

“怎能不伤心不生气,这可是大婚啊!”琅环皱着脸看向烧得正旺的喜烛,“凭什么让咱们王妃被冷落在新房里,连盖头都不给挑,打小时候算起,王妃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别说是人,就是个泥胎也要生出三分火气来了,可怜咱们王妃脾气软,只会自己哭。”

“嘘,轻声。”香缕朝门外瞅了瞅。隔了两道门,外间还侍立着其他丫鬟。她们方才进来时,那些丫鬟就那么木木的站着,而且看起来已经站了许多时候,没有一个人肯走进来端茶递水。

琅环负气住了嘴,矮身坐在脚踏之上,喃喃的说:“过门第一天就受气,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听说府里女人多得数不清,王爷的心未必就在王妃身上。”

“那些人没名没分的又算什么,等日子久了,王爷就会知道王妃的好了。”

琅环想了想,点头道:“正是,那些人不过是草木,不值得咱们放在心上。谁要是敢不长眼的惹咱们王妃,打一顿发卖出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王爷要是护着,还有皇后娘娘呢。”

香缕没做声。她到主子身边的时候短,有些话不方便说。希望主子别像琅环一样不清醒吧,若是事事都觉得有皇后撑腰而无所顾忌,这府里的日子恐怕就要难过了。王爷大半日不来新房落脚,谁知道是不是心里横着刺呢?

张六娘在床上睡得很沉,两个丫鬟也靠坐在床边歇着。这府里应该有不少的人,但屋内屋外和这个院子都十分安静,夜深了,星月偏移,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大婚的次日新婚的皇子皇妃要去宫里请安,早早就要起床,香缕就想,如果王爷一夜都不过来,明日去宫里可要怎么说呢?

若是被皇后知道了,第一反应不是去责怪长平王悖逆她的旨意,该是责怪六侄女没有本事吧?说不定还要迁怒于她这个陪嫁丫鬟。她是皇后赐给侄女的,有义不容辞的辅佐和提点的义务,张六娘在新婚之夜留不住丈夫,她也要负有责任。

皇后会降下惩罚吗?

香缕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得做点什么。

“你在这里照看王妃,我去想办法见见王爷。”她站起身,轻声嘱咐琅环。

“好。”琅环用力点头,十分赞成。要不是不放心主子,她也要去见见王爷,无论如何要将新郎官弄到新房里来才行。“一定要带王爷过来啊。”她叮嘱。

香缕转身出去,放轻了脚步朝外走。听说长平王歇在了紫竹泮,那地方似乎是书房?她对王府里的房舍还不熟悉,需要找人打听路途。外间依然立着几个侍女,见她出来也视若无睹,活像木桩子。

香缕走到一个侍女跟前,开口打听紫竹泮怎么走,“这位妹妹,请问……”

安静的院子里突然响起开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