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蓝家真敢将御史扯进来,事情可不大好。

御史,那是什么人都敢参劾,什么事都敢往出捅的,官员家事他们也喜欢掺和,哪家妻妾乌烟瘴气了,哪家子孙仗势欺人了,甚至哪家的豪奴在勾栏院里包了粉头,也有御史正气凛然的写折子参奏。统共来说,这些大事小情都算家宅不宁,当官的连自家宅院都管不好,上头就有了借口怀疑他处置公事的能力。

当然,本朝御史们已经没有了前朝那么大的实力,前头的陈朝是御史言官最风光的时候,他们风闻参奏,甚至敢参皇帝。陈平帝年间有个尚书在参加大朝会的路上买了两个包子,坐在轿子里吃了填肚子,被御史知道,就说他行为不端方,失了朝廷的体面,那倒霉的尚书就地便被降了职。

后世说起此事,常将那参奏的称作“包子御史”,被罢官的叫做“包子尚书”,虽然堂堂一部尚书落职背后的原因未必是这两个包子,但毕竟是由此而起,当时御史的能力可见一斑了。到了陈朝后期那会,文人言官的权力发展到了顶峰,士子们言流一起,左右朝政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们甚至将手伸进了军队,连战事也要干预,在京里一番指手画脚,就架空了许多前线武将,致使最后陈朝兵事一盘散沙,偌大的疆域被燕太祖一口一口蚕食殆尽。

太祖开国,有前车之鉴,刻意限制了言官的权力,风闻参奏再不允许,御史们的职权被局限在了一个很小的领域。可到了先帝时期,四海稳定,国富民强,太平盛世里最容易滋生*贪赃之事,为了整顿吏治,先帝又渐渐将御史抬了起来。到了当今皇上登基,几次大权更替都有御史的影子在里头,皇上倚重着他们和外戚与首辅抗衡,言官们的势头便日益死灰复燃,水涨船高。不然,前不久礼部段尚书的致仕也不会那么快,都是言官文人鼓噪的结果。

丁侍郎久居京都,家里的妇人们也大略知道一些外间事,这位前来堵路的老嬷嬷虽不懂什么前车之鉴,但也晓得御史的厉害,她觉得那些家伙就像是苍蝇,被缠上了,就是麻烦。她家老爷又不是刚正不阿的铁板,万一由此牵连出别事来,岂不是因小失大。

不过,蓝家真敢将事情捅出去么?到时候掀出了蓝如琳逃婚私奔做外室的丑事,襄国侯府还要不要脸了。

老嬷嬷瞅着笑容可亲的吴竹春,再瞅瞅满脸寒霜的孙妈妈,犹疑不已。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她的预料。蓝家看样子并不肯忍气吞声,默默带人离开。

她背了手朝后头偷偷打个手势,就有个小丫鬟溜出人群撒腿跑了。

吴竹春将这小动作看在眼里,笑向孙妈妈道:“五姑奶奶在这里了,咱们要不要即刻回府去?”几个人出来,吴竹春虽然背后是蓝老太太,但还是以孙妈妈为尊。

孙妈妈来前有如瑾叮嘱过,若是丁家不讲理,尽可翻脸回来,不必久留。眼见着那老嬷嬷因为吴竹春几句话起了疑惑,有拖延之意,孙妈妈当机立断,“好,咱们走。”

吴竹春道:“劳烦几位护卫大哥抬上五姑奶奶吧。”

碧桃迟疑,悄声说:“临行前姑娘说过若是她不肯回来,可以由她去的。”

“姐姐信我一次,回去我跟姑娘解释。”

碧桃看她笃定,想着之前她屡屡助力,便朝孙妈妈点了头。于是两个护卫上前抬了藤床,孙妈妈吩咐陪嫁的妇婢们拿了箱笼,转身朝外走。临走时碧桃还冷哼扔了句话:“这两个箱笼可装不下我们五姑奶奶的嫁妆,被你们坑了多少,咱们后续再算。”

几人这一走,那老嬷嬷反倒有些焦躁,进内宅给夫人送信的丫鬟还没回来,这还要不要按原定计划,尽快将蓝家人赶出府去呢?明显孙妈妈一行没有死乞白赖留下来纠缠,是主动走的,又不是被赶走的,这和她们的预想有出入。

看蓝家这决然的样子,还真像要把事情捅破。万一真惹上御史就不大好了,老爷在衙门里又没回家,光靠夫人拿主意行吗?夫人那脾气铁定是要赶人出府的。

好在蓝如琳挣扎着不肯离开,让抬藤床的护卫很是费力,又不便沾她身,还怕她掉下来,这就减慢了速度。孙妈妈一行还没出二门前的院子,内宅里丁夫人亲自带人出来了。

“都站住!”丁夫人站在二门里,一声厉喝。

孙妈妈几人回身,看见体形富态衣饰辉煌的贵妇人,身边丫鬟婆子一堆,气势很足,正朝她们瞪眼。

心里猜到了来人是谁,孙妈妈还是没客气,“这位是府上有脸的么?襄国侯府老夫人亲自派人来,府上竟让一个仆役老婆子堵着门说话,真是好大架子。我们五姑奶奶在你家遭了事,这公道咱们必定要讨回来的,告诉你家老爷和夫人,在家里好好的等着吧。”

“这就是我们夫人!”丁夫人身旁一个大丫鬟立起眉毛。

“哦,这便是丁夫人?”孙妈妈也没见礼,只说,“你赶我们走,我们这就走,丁夫人不必亲自来撵人。”

丁夫人本来是得了小丫鬟的报信,气冲牛斗前来教训人的,谁知刚说了三个字就被孙妈妈一阵子排揎,她是暴脾气的,顿时五内生烟,差点一脚跨出二门指着鼻子骂人。

谁知她这里刚要说话,孙妈妈旁边又有吴竹春开口:“我们侯爷虽然卧病,家里也没有能管事的世子爷,只余老弱妇孺。不过侯府毕竟是侯府,太祖爷亲封的世袭爵位,今日在丁府受了这样的折辱,我们一定铭记在心,也会和京里同样的人家讨个主意,看看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受了户部侍郎的气,该怎么做才好。”

孙妈妈带人转身出了院,径直朝大门口去了。吴竹春最后的话却让丁家老嬷嬷出了冷汗,连忙劝住想要跳脚的丁夫人,凑近了提醒道:“夫人这不好啊,她们要是不顾脸面撕撸开了大闹,咱们站不住理。蓝氏的事先放一边,单说她们要联系京中勋贵……万一惹的大家鼓噪起来,老爷在朝里怕是要吃亏。”

勋贵,太祖开国和后来几次战事中封了许多,到现在丢爵的,丧命的,断了传承的,能好好承袭到现在的人家也不多,但近百年来开枝散叶,分支出去的门户却是不少,只要不是犯罪被夺爵,都喜欢往上寻根找祖宗,以自己是勋贵之后而自矜身份。这样的人家太多了,又有子弟成器在朝中为官的,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这些人普遍有一个毛病,就是容不得别人轻视。吴竹春那话分明是说,蓝家有没落之象,因此被丁侍郎踩在头上欺负了。要是这个信一放出去,就算是平日看蓝家不顺眼的人也要掂量一番,蓝家没落了丁侍郎就要欺压,那京里没落的勋贵多着呢,是不是也都要任人宰割?

还有那些分出去的旁支,比正经的承嗣直系还要敏感,也更容易被鼓动。不得势的闲散勋贵们原本就喜欢想尽办法招惹朝廷注意,好让皇上别忘了他们这些人,在法理允许的范围内,他们是很爱好闹点事情出来的,蓝家要是闹,对他们来说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丁侍郎说不好就成了倚仗权柄欺压勋贵的典型。

万一再惹上亲贵,这些人跟宫里牵扯多,比勋贵更要难缠。丁夫人被嬷嬷这么一提醒,心里也是一惊。不过此时孙妈妈等人早已走到外头大门口了,她堂堂一个侍郎夫人,平日多少人巴结着,总不能追出去再跟人讲理吧?

“量她们也不敢。除非她们不要脸了。”憋着火咬了咬牙,丁夫人扭身进了内宅。

老嬷嬷却有点不放心,万一,蓝家真的不要脸了呢……

晚上丁侍郎回府,立时有人将早间发生的事禀报了他,蓝家来人说了什么都一五一十的学给他。听说蓝家有意扯破了脸闹,还要联系京中贵门,丁侍郎顿时冒火,直冲进里头将三儿子提溜到跟前大骂。

“你这不像话的东西,给老子惹了多少事出来,读了许多年书只考了个秀才,说出去不嫌丢人!心思全花在女人身上,左一个右一个你要把家里都塞满是不是?好好的经史子集不肯用功,专学些淫词艳赋去骗女人,你有本事骗,倒是有本事收拾啊,每次都要老子给你善后!”

这骂的太失斯文了,三公子丁崇礼一声不敢出,低着头乖顺听着,心里还琢磨这是哪件事事发了,惹得父亲动大气?他自诩风流倜傥,面皮又好,谈吐又文雅,比一般纨绔子弟不同,因此平日里惹了许多桃花债在身上。偶尔也有难缠的,自己处理不了,他就直接丢给家里,几年来也没什么大难处,自有圆滑的父亲和厉害的母亲给他摆平,事后顶多被骂一顿。没想到这次丁侍郎骂完了还不够,直接将桌上的砚台扔了过去,差点打中他的脑袋。

“这是干什么!”丁崇礼扑通跪下,屋里却来了丁夫人,眼见着夫君用砚台砸儿子,伸手就把跪下的儿子拽了起来,朝丁侍郎瞪眼。一猫腰,将砚台捡起来,抬手又扔了回去。

丁侍郎惧内之名可不是白担的,赶蓝如琳的事本来就是丁夫人主导,但他听说了之后只是进院骂儿子,就是不敢跟夫人发火。眼下夫人过来了,他立时忍了火,偏身躲过飞来的砚台,还抱了抱拳赔礼。

“夫人哪,那蓝泽为人十分古板迂腐,极重面皮,还有一股子不怕死的偏执劲,他要是真打定了主意和咱们闹,说不定真敢不顾家门名声将事情捅出去,当时他为了不吃闷亏,可是当街卖过家产跟内务府跟王韦录硬杠,落了皇家颜面都不怕的。如今要是杠上咱们,那是大大的麻烦哪。”

丁侍郎耐心的解释。不过却是高估了蓝泽。蓝泽古板重面皮不假,跟人硬杠的胆子却没有,而且因为极重面皮,说不定会忍气吞声认栽,将事情压服下去。

丁夫人哼了一声:“大大的麻烦?谁让你做主迎了那蓝氏过门,麻烦也是你招来的,依着我,根本就不让那没羞耻的东西进府,私奔逃婚的女人能是什么好东西,肚子里的玩意也不知是不是姓丁,你竟然还让她跟我的侄女平起平坐,这事我记你一辈子!”

她重子嗣是不假,可也不会看重蓝如琳肚里的那个。

“这……当初的缘故不是跟你说过么,你也没反对,怎么又提起来。再说,再说也是舅舅的消息有误……”丁侍郎说起这个也是窝心,根本就不想多提。

“呸!倒怪起我舅舅来,他不过随口透个信,事情怎么做不还是你拿主意的,难道他按着你非逼你迎那蓝氏进门的?是你偏要借蓝家的势,倒怪起我舅舅来,这些年他帮了你多少?别得了便宜就上赶着叫娘舅,吃了亏就把事情往他身上推。”

丁侍郎连忙赔笑作揖:“夫人说的是哪里话,我哪有这个意思,这不是被蓝家弄得头大么,一时说错话,夫人可别见怪。”

见夫君服了软,丁夫人缓了脸色坐到椅上,“你也别烦恼,那蓝家算是什么东西,他们敢和你硬碰么。我就不信他们能不顾脸皮,要真闹起来,他家闺女那不知羞耻的事情还能遮得住?满京里都得看他的笑话。再说,他们要联系勋贵,你就不会跟同僚诉苦去?最不济还有我舅舅呢,四两拨千斤,他那里递个话变个脸,襄国侯府吃不了兜着走,我舅舅可不是内务府孙英那么好欺负的。”

她的亲娘舅不是别人,正是御前大太监康保。

当年家乡受灾,没成年的康保自卖于人给家里换吃的,不想却几经辗转被带到京里,被迫净身做了内侍。后来他在宫里稍微混出了头角,再回头找家人的时候,发现爹娘兄弟早就饿死了,费尽力气打听了许久,才得知有个妹妹的女儿卖给富家做婢女,留得一命。当时那女孩是康保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宦官们没有后代,最重血脉,康保便将外甥女当亲生的闺女,着人寻过去。恰好那富家老爷有个穷朋友在家打秋风,朋友的儿子和家里婢女生了感情,富家老爷就做主撮合了两人。康保找过去的时候,两人已经完婚了,那婢女自然就是他的外甥女,现今的丁夫人,而那娶了婢女的,就是丁谟。

当时是先皇晚年,几个皇子争储,宫里气氛比较诡异,康保身处其中一派,不想让血亲暴露在外人眼中,于是只偷偷认下了丁夫人。后来丁谟科举仕途之路颇得他的援助,多次提点通气,使得丁谟一介无依无靠的穷书生愣是顺风混到了侍郎之位,丁夫人有娘舅做靠山,在家里说一不二,丁侍郎惧内之根源就在于此。

所以丁夫人说话,丁侍郎不敢过多反驳。

“夫人说得极是,方才是我糊涂了。”丁侍郎连声附和着,心里头却在琢磨,万一蓝泽真敢翻脸怎么办呢?他在官场混,求的不是能压过谁,而是不沾事,这么多年混得顺利也不全是康保的提点,也有他本人圆通机灵的缘故。

今天的事,就算最后借着康保的力量按住襄国侯府,可他也卷进了是非里,内宅混乱给了人把柄,再惹上破落勋贵们,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烦恼。

说来说去,都是夫人太强势,让他对家里的事束手无策。

当日康保透露蓝家侯小姐得皇上青眼,他立刻知道儿子带蓝家庶女私奔的事情不能任着夫人胡来,好容易劝和了内宅,和蓝家结了亲,一门心思等着襄国侯小姐进宫得势,他好跟着沾光。谁知最后康保的消息不顶用,那侯小姐竟然落选了,而且进了王府做姨娘的那位蓝家旁支小姐还犯了大罪。这么一来,襄国侯府短期内是兴旺不起来了。

丁侍郎知道自己这次钻营彻底失败,懊悔之余便没过多理会内宅,谁知夫人一听蓝家事,一刻都没等,十分干脆利落的处置了蓝氏,还派人去蓝家叫嚣。

这算怎么回事啊,蓝家是没落,小姐是落了选,可也不能这么踩啊,她还真当那娘舅是无所不能的?到现在康保和他们一家的关系都没正式公开呢,连家里儿媳妇都不知道丁府后头站着的是谁。一个御前端茶送水的奴才,暗中使力还好,闹到明面上,又能帮扶丁家多少呢?

“无知妇人,一贯蛮横霸道,真真给人添堵。”丁侍郎只能暗地恼火。

他不怕蓝家,怕的是被蓝家杠上卷进是非,给别人把柄和机会攻讦他。事已至此,他又压服不了自家夫人,只能想别的辙。

最好是让蓝家没机会没精力对付他?

丁侍郎立时想起了王府蓝姨娘的事。皇上还没有为此处置蓝泽,是忘了,还是根本就没打算处置?晋王被诛有蓝泽参与在内,皇上若是念着这个不予追究,蓝府起码还能挺立,那他丁家就要沾事了。

不行,让蓝泽疲于奔命,没空来理会庶女的事,才是万全之策。

丁侍郎琢磨了一会,晚饭也没吃就出去外院找幕僚商量。

……

这日晚间,如瑾在秦氏房里陪坐,算算已经快要到小妹妹满月的时候,母女两个盘算着满月酒要怎么办。

“东府出了事,兴许会牵连咱们这边,我是不怕的,不过却要照顾别人家。满月酒就不要请你表伯父他们了,咱们娘几个在家自己过。”秦氏抱着小女儿,轻轻抚摸她头顶柔软的碎发。

小孩子吃饱了犯困,合上眼皮正要睡,不满意睡梦被人打扰,撅嘴吐出几个泡泡,像是小金鱼。如瑾好笑的掏帕子给她擦口水,戳了戳她粉嫩的小脸蛋,惹得她扁嘴要哭。

“唔,好了好了,不哭,咱们睡觉觉。”秦氏摇着手臂轻声哄着,小孩子不满的瞧了如瑾一眼,打个呵欠,扎着两只小手睡着了。

秦氏抱了一会,待她睡得安稳,回身交到了乳母手中。冯二家的抱着小小姐去了隔壁安顿,秦氏笑叹:“看你妹妹这脾气,和你倒是有几分像,你和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不让人碰,稍不合意就要哭闹。”

“像我才好,省得被人欺负。”如瑾笑着应声,心里却想着,要是妹妹真和自己脾性相似,可要好好教导着,莫像前世的自己,一味不沾烟火,最后任人宰割。

秦氏又说起满月酒的事:“咱们在京都许多不便,只能委屈她了,来年回了青州,周岁时再给她好好办一场吧。”

如瑾还没和母亲说起长平王的事,也不知来年能不能回青州了,闻言只应道:“是,您考虑得对,这次不能邀刘家的人,免得走动太近,万一上头要给咱们处置却牵连上他们。”

蓝如琳的事情还没有告诉秦氏知道,如瑾想着,要是两下里闹开,也许要牵扯许多人许多事,她不想让刘家卷进来,因此妹妹的满月酒不请她们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