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如瑾做得干净利落,直把一旁站着的碧桃看得讶然,她还从没见过自家姑娘如此迅速的脱穿衣服,往日可都是几个丫鬟服侍着端端稳稳进行的。自从进了这个屋子,碧桃就一直战战兢兢的,总觉得屋里安静得太过可怕,不由自主就要联想起昨日的事情。幸亏如今看了如瑾这一番动作,她的注意力总算被转移了些许,开始瞅着如瑾惊讶。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就听见有婆子十分不高兴的抱怨声:“谁把这门关上了,主子吩咐了要开着门散气味的,定是哪个手碎的小蹄子,净给我找麻烦。”

碧桃惊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要往内室跑去躲避,还是如瑾反应快,也沉得住气,一把拉住了她。

眨眼间门扇就被人推开了,开门的婆子嘴里正在嘟囔,说着“晦气,害得我跑来这死过人的地方走动”,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躲开门口盖着血痕的灰土,踮着脚进屋,将两扇门推开到极限,然后皱着眉头就要转身出去。

然而,当她抬起头来的一瞬间,猛然就看见屋中有人站着,顿时吓了一个激灵,汗毛都竖起来了。“谁!”她抖着嗓子问。

如瑾不言声,转目示意碧桃开口。碧桃愣了一下,总算平日机灵惯了,眨了两下眼睛之后想出了说辞:“……你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小心吓着姑娘。怎么不通报就进来了,姑娘在这里呢,一点规矩都没有。”最初还有一点磕绊,说到后来就流畅多了。

那婆子定睛瞪着两人瞅了半日,总算回过神来,不禁捂住胸口大喘了几口气,惊魂未定之余看见碧桃沉着脸瞪她,婆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做了什么,赶紧行礼告罪:“姑娘恕罪啊,奴婢以为屋里头没人,没想到是姑娘。”

如瑾这才含笑道:“没关系的,你下去吧,我来拿点东西就走。适才吓着了你,倒是让我心中不安。”

“姑娘言重了,奴婢不敢,是奴婢吓着姑娘了。”婆子福身赔笑退了出去。

碧桃大大松了一口气,低声嘟囔:“幸亏是姑娘把衣服藏在里头穿着,不然让她看见可要麻烦。”

婆子走的时候忘记了关门,碧桃就要去关,如瑾拦住她道:“算了,已经换好就不要关了,免得惹人怀疑。”

碧桃明白过来,问道:“姑娘什么时候走?何刚在外院后门附近等着呢。”

如瑾走到斜对着门口的一座博古架旁站住,隐在光线不是太亮的暗影里,瞅着门外院子里走动的人,“等人少些,你出去支开几个,我就可以走了。”

碧桃看了看如瑾的小腿,迟疑道:“您的腿行么?”

如瑾摇头:“无妨,已经过了一夜,不像昨日那么疼了。”

院中有来回拿东西传话以及做杂役的人,零零碎碎的总有几个晃在附近,院子也小,花木又不高,想避开她们绕出院门去需得看准时机。

两人在屋里一边观察一边等着,碧桃看着门口那一层灰土总觉得刺眼,屋中的寂静又让她有点发毛,左等右等没有机会,忍不住有些坐立不安。

如瑾倒是没在意到这个,毕竟心中装着事情,只管一直盯着外头走动的丫鬟婆子们看。足足过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候,才有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叫了外头小丫鬟进屋做事,恰好前后院来回送东西的丫鬟暂时也没有,院中只剩下两个整理花圃的婆子,如瑾打个眼色,碧桃赶紧走出去,跟那两个婆子说话。

碧桃正对着如瑾厢房的房门,两个婆子看着她说话,也就看不到这边。如瑾立刻快步朝院门口走,顾不得脚下露了小厮形制的布靴,总之此时院中也没人注意她。

“昨日院中花木损坏了不少,今天是你们该忙的时候了……”碧桃跟两个婆子说着话,眼角余光却紧张注视着如瑾那边的动作。如瑾腿上青紫的肿块未曾消退,走路还不稳当,走得慢些扶着人的手还能将就,自己这样快步走就让人担心,看得碧桃直着急。

“是啊,这两日都要忙着修整好花圃,这院子虽然不大,花木也少,但整理起来也得费一些时候。”两个婆子对于碧桃突然过来觉得有点奇怪,平日她们很少能和主子房里近身的侍婢们搭上话,但见碧桃和颜悦色的,她们也得赔笑搭腔。

碧桃带笑看着两个婆子,“是啊,家里有事,上下都得辛苦一些……”眼角余光里,如瑾步履匆匆又有些趔趄的影子总算转过影壁不见了,碧桃心中顿时如大石落地,惊喜不已,万没料到事情会这样轻松就解决。

“那你们忙吧,我不打扰你们做工了。”碧桃转脸朝影壁那边瞅了一眼,果然不见了如瑾,想是已经妥善出门,她就不再跟婆子多说废话,立刻告辞。

两个花木婆子莫名其妙的对视一眼,都是摸不着头脑,赔笑着跟碧桃道别,蹲下身去继续整理园土。碧桃往后院方向走了几步,下意识回头又朝影壁那边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立时吓了一跳。

蓝如琦正从房里出来,快步朝院门口方向走去。

“四姑……”碧桃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刚喊了两个字却又醒悟不能惊动旁人,连忙住了口。眨眼间,蓝如琦已经走到了影壁跟前,莲裙一闪,也转过影壁不见了。

碧桃急得冷汗直冒,这么短的工夫也不知道如瑾走到哪里了,要是让蓝如琦碰见岂不是麻烦透顶?对于这个四姑娘,碧桃一直按着如瑾的吩咐防备着,还派人盯过她,此时见她就在这个当口追过去,碧桃立时明白恐怕她是看见了一切。她的厢房就在如瑾厢房的对面,要想隔着窗缝或门缝注视这边的动静是轻而易举的事,碧桃懊悔不已,适才竟然忘了关注这个四姑娘人在哪里。

只是蓝如琦一直不声不响的,她追如瑾干什么呢?碧桃一时想不明白,也不耐烦杵在这里多想,跺跺脚赶紧也追了上去。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影壁跟前,提心吊胆的碧桃终于确定如瑾是没走,因为她听见了如瑾低低的说话声。

“四妹整日在房里待着,今日怎么想起要去看望父亲?”

然后是蓝如琦同样低声的言语:“昨日家中有事,今早又不见父亲进来,我心里头挂念着,所以等不急想去看看。”

碧桃转过影壁,果然看见自家姑娘和蓝如琦站在一起。院门关着,影壁挡住了院里头人的视线,这里倒成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然而让碧桃冷汗直冒的是,如瑾已经除了上身套着的浅碧色斜襟双结褙子,露出了里头藏着的小厮服饰,下方裙子也解了裙带,只是还没往下除长裙,显然是躲在影壁后收拾衣服时被蓝如琦撞破了。

“姑娘……”碧桃惊得不轻。

如瑾面色平静,看了看碧桃,又对上蓝如琦,“四妹,若是别人说这番话我兴许还能信,你却是绝不会做出去外院这种不合规矩的事。四妹不用兜圈子,你跟着我过来,是想做什么呢?”

如瑾淡淡看着这个怯懦的妹妹,她和生母董姨娘有着一样纤巧的鼻子的下巴,眼睛随了蓝泽,却更大更亮些,总是蒙着雾气一样的氤氲。她总是不声不响的,家里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习惯躲在人后,或者独自在角落里静悄悄的站着,很容易让人忽略。只是有了董姨娘那样的娘亲,如瑾又怎么会相信她只是个羞怯懦弱的小姑娘呢。

对于她突然的冒头,如瑾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烦躁和心痛,因为她这次站出来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偏偏赶在如瑾要去外头打探消息的时候。若在平时,这样的把戏如瑾或许还会与之周旋一二,但是现在如瑾一点周旋的心情都没有,所以便直接说破了蓝如琦的虚伪托辞。

被如瑾点破,蓝如琦只怯怯地看了一眼面容素冷的姐姐,没答话,却反问道:“三姐姐要去哪里,为什么穿成这样呢?这小厮的衣服是碧桃给你找来的吗,方才她鬼鬼祟祟去外院了。”

碧桃脸色一白,没想到自己避着人出去会被四姑娘发现,刚要辩解什么,却被如瑾挥手止住。如瑾注视着蓝如琦,目光冰寒:“四妹,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跟你兜圈子。蓝如璇和蓝如琳都是蠢人,我不希望你也如她们一样。你如果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那么立刻喊起来让大家知道便罢,不然,我是没空跟你在这里玩猜谜的把戏。收起你那一套装乖扮弱的样子来,有跟我纠缠的工夫,不如去找蓝如璇消遣。”

蓝如琦雾蒙蒙的眼睛缓缓眨动了两下,“三姐姐,你跟董姨娘的事情我略略知道一些,但姨娘是姨娘,我是我,姐姐别对我抱有敌意,我是不想和姐姐捣乱的,不然哪里还会躲在这里跟姐姐说话,早就吵嚷起来了。”

“那么你要做什么?尽快说,我工夫有限。”如瑾一边说着,一边彻底拽下松青色洒金米珠的裙带,将一幅湘裙解了下来,与方才脱下的褙子裹在一起,用一条宽大的帕子包了,然后又从袖中掏出小厮惯用的圆髻小帽来,笼了发藏在里头,端正戴上。

转瞬间如瑾是彻底成了小厮打扮,她身量本就不高,若是不细看,低着头的话也就被人当成半大孩子的仆役了。做完这一切,如瑾静静注视蓝如琦:“不说么?那我走了。或者你立时喊起来叫人知道,拦了要偷跑出府的侯府小姐回来,也是你大功一件,祖母和父亲都要奖赏你的,特别是董姨娘,更会额手称庆。”

碧桃惊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如瑾现在最好就是把裙衫都穿上,将小厮服饰掩盖住才好,若是蓝如琦招惹了旁人过来也好托辞遮掩一阵,如今这大喇喇的彻底扮成了小厮岂不是自投罗网。她就要劝着如瑾赶紧把衣服穿回去,如瑾却已经上前几步,将手按在了院门上,竟是要走的架势。

蓝如琦眼睛又眨了几眨,眼看着如瑾要走,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三姐姐,只要你能如实告诉我一句话,我此刻就不会喊,也不会让人来拿你,甚至还会帮你遮掩。”

“什么?”如瑾问。

蓝如琦眼中有令人费解的光芒一闪而过,如她鬓边那一颗甲盖大小的玉白色珍珠似的,在日头照不见的暗影里,只有浮光一砾。她的声音再次压低了,低得让人呼吸一重,几乎就要听不见。

“三姐姐,我只问你,你这样子乔装出门,是不是要去找凌慎之。是不是?”

碧桃倒吸了一口凉气,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如瑾开门的动作一滞,扶在门栓上的手轻轻落了下来。她缓缓转身,慢慢的将蓝如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是要重新审视一遍这位怯弱的妹妹。

未等如瑾开口,蓝如琦已经轻轻了笑了一下,随即,那笑意就在唇角隐去,似是点水的蜓,转瞬不见。“三姐姐不必回答,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碧桃从惊愕中醒转,立刻急促朝如瑾解释:“姑娘,不是奴婢走漏的,奴婢跟谁都没说起。”

如瑾挥手,“我知道不是你。是我家四妹妹太过冰雪聪明,一猜就猜到了。”她注视着蓝如琦,简短问道,“你待怎样?”

蓝如琦双手合在腰腹间,手上捏着的帕子轻轻晃动一下。她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一些,缓缓摇了摇头:“我不会怎样,我说了,只要姐姐告诉了我,我此刻就不会喊不会闹,还会替你遮掩。三姐姐,我对你原本并无敌意。”

她亭亭站在影壁底下,藕荷色的烟裙点缀了壁上图画,那花纹繁复却色泽单一的鹤鹿同春纹饰,就有了一点生气似的。然而,莹白色的影壁却也反过来将她的容颜映得苍白,少了女孩子该有的明润血色。

如瑾直觉她的话虚浮不可信,然而院中正房的方向却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响起。

“大姑娘慢走。”

“不需送了,吉祥姐姐好好照看祖母去罢。”

是蓝如璇从老太太房里出来了,只有没多远的距离,很快就能走到这里来。

如瑾脸色一沉,最后看了一眼静静伫立的蓝如琦,轻轻拉起门闩,快步走了出去,越过穿堂,转瞬隐入外院后门里。

碧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怕蓝如琦在这个时候喊起来惹人注意,若是招了大姑娘蓝如璇过来看到,那可真就是不能善了了。却不料,蓝如琦自始至终都没说一个字,只任由如瑾去了。

碧桃慌忙上前关了敞开的院门,匆匆将门闩重新挂上,做出无人走出的样子。刚刚收拾妥当,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蓝如璇已经带着丫鬟走到了这里。

“咦,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影壁后头蓝如琦和碧桃的奇怪搭配让蓝如璇停住了脚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几个转,狐疑地发问。

碧桃脑子里飞快的转着念头,想找一个合适的托辞来搪塞过去,却在惊惶之下一时找不出来。却听一边蓝如琦怯怯开了口:“大姐姐你要回去了么,怎地不多待一会呢?”

她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怯懦谨慎的神情,答非所问的两句话让碧桃大大松了一口气,知道她大概不会说出如瑾的事情。

蓝如璇笑着看了看碧桃,“你在这里做什么,怎地不服侍着三妹妹,反倒在四妹跟前伺候了,还跑到院门口来。”

碧桃慢慢福身下去行礼,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想说辞,谁知蓝如琦却替她答了:“是我想绣个仙鹤的花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比照,恰好碧桃听到,就带我来看影壁上的纹饰。”

碧桃飞快觑一眼鹤鹿同春的影壁,心中大石落下,对蓝如琦敏捷的反应感到吃惊,连忙接口笑道:“是,四姑娘却说这仙鹤是和鹿在一起的,不如单独的鹤图看着爽利,觉得不太好,正跟奴婢在这里商量。”

“大姐姐有合适的鹤图样子么,借给我当个比照好不好?”

两人一唱一和,蓝如璇看看影壁,又转着眼睛审视了两人一圈,继而笑着摇了摇头:“我那里花卉的样子倒是不少,没有仙鹤的,改日若是得了一定给你送过来。”

“哦。”蓝如琦惋惜的叹口气,向碧桃道,“那么咱们走吧,大姐姐也该回去收拾箱笼了,好早日回青州去。”

蓝如璇脸色微变,蓝如琦却没管她,自顾绕过影壁进了院子。碧桃瞅瞅蓝如璇,道一句“奴婢告退”就跟着走了回去。蓝如璇盯着两人的背影咬了咬牙,“走!”招呼丫鬟出门回了东院。

如瑾躲在外院后门夹道里,隐约将碧桃几人的话听了个大概,听着蓝如璇走回了东院,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招呼何刚:“走吧。”

何刚躬身应了,将如瑾手中提着的衣服小包接过去,背在肩上,然后探头朝外院里看了看,点头道:“走吧,人少,各做各事呢,快着些没人注意的。”

何刚在前,如瑾在后,两人脚步匆匆沿着外院西厢房的墙根朝门口走,若不仔细看的话,就是何刚带了一个半大小厮出去办事。院中零星有几个小厮在抬东西扫地的,都没往这边看。如瑾紧紧跟在何刚身后,顾不得去管疼痛的小腿,提着心快步朝大门口走着。

眼看着就到了正门口,还有几步的距离了,迎头却走进来好几个人,如瑾赶紧将头再放低几分,深深垂首在胸前,不敢跟迎面而来的人照面。虽然说外院仆役多半不熟悉她,但这些日子里蓝家内外防禁不严,如瑾偶尔也在男仆们跟前露过脸,万一撞上个认识的可就麻烦。

何刚看见前面来的人,站住脚步,挡着如瑾在墙根站了,垂首候立,给那些人让路。如瑾暗忖他还算机灵,这样两人都低了头,就不显得她自己垂着脑袋形迹可疑了。

谁想那几个人却没从跟前过去,反而站住了脚,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何刚,你干什么去?”

如瑾心中一紧,是吕管事。好巧不巧碰上他,外院里最熟悉如瑾的,除了生父蓝泽恐怕就是这个老管家了。

何刚只是底层杂役,管事问话不能不打,当即打个千回到:“替侯爷跟前的乌鹊哥去街上买东西。”

乌鹊是蓝泽的长随之一,吕管事听了点了点头,却又道:“东墙跟底下的泥瓦活计你做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