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苹虽然从始至终都知道首尾,今夜也亲眼见了小彭氏的言行,却仍是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事,直到现在还觉得有些恍惚。听了碧桃在那里解恨,许久才道:“她真是拿自己的孩子……虽然月份浅胎儿未成形,但也是条性命,长在自己身上,她怎么就……”

碧桃翻个白眼,“你是不知道她。以前在戏班子的时候,她就很能做些歹毒事情。先前有个师姐比她身段功底好,悟性高,大师傅偏心了些,结果没过多久那师姐就被炭火烫伤了脸,留下好深的疤痕再也上不了台。谁都知道是她干的,可师傅也没办法了,要是惩罚了她,底下越发没个接班的,最后只得不了了之,连查都没查。我记得清楚,那年她才十二岁。”

“那么小?”青苹吃了一惊。那样小的年纪心肠就那么毒,如今做下这样的事,也不算稀奇了。

“可不是。”碧桃道,“后来到了侯府,我们几个戏班子出身的都互相帮衬着,就只有她一心往上爬,从来不管我们。所以那天贺姨娘一说她有些奇怪,我就觉得她没安好心,果然姑娘稍微留心就盯出了她。嘁!打得好算盘,自己见了红还装没事,要不是姑娘警醒先布置下,今晚她这一出太太可就要倒霉。知道自己保不住孩子了,就顺水推舟嫁祸给太太,想得美呢。”

外头传来驿馆打更的声音,偶尔还有快马得得蹄声来了又去,是往来传信的官差,虽然后院里听得不甚清晰,但总是不安静的。青苹翻个身,越发睡不着。

碧桃仍在絮絮说着:“说起来,她落胎何尝不是因了自己心肠歹毒,老天看不过眼的缘故。否则为何同样是经了闹匪,为何太太往日身子那样弱,受的惊吓比她更大,腹中孩子都没事,她身体好好的却惊了胎气见了红。见红就见吧,还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要是早些看大夫说不定没事,她非要暗地里谋害太太!”

青苹叹口气:“你说,她为何要起这样的心思……只不过一个侍婢,比你我强不到哪里去,跟太太差着十万八千里……害了太太又有她什么好么?”

“她那种人,生来就是算计别人的,害人还要什么理由。”碧桃对此不以为意。

青苹半晌没做声。

“喂,你睡着了?”碧桃碰了碰她。

“没有。”青苹又翻个身,低低说道,“我只是在想,侯门大户里头怎么会有这样多的是非。我统共才来了一年不到的时候,前前后后,从姑娘到太太,这中间就有多少事。”

碧桃扯着发辫梢把玩,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姑娘往日里不是说过么,越是富贵人家越能藏得住脏污,反而不如贫寒人家干净直白。”

青苹默默点了点头,想起自己以前在家的日子,虽然穷得一连几日揭不开锅,但一家人却亲亲热热,互相尽让,比起侯府里各位主子们之间的情分不知深厚多少。就是乡野四邻谁和谁有了矛盾,顶多也是纠结大家的亲戚互相打上一场架,也有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但都是明面上能看得见的伤……哪里像侯府这些人,脸上都是和和气气的笑,暗地里却不知多毒多狠。她进府着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算是彻底见识过了。

青苹突然有些想家。她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里,签了卖身死契,离那些虽然穷困却干净的日子越来越远,生是侯府的奴婢,死是侯府的鬼魂,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跟亲人团聚的日子,她觉得很孤单。而且,也有些害怕。

“你有想家的时候么,想过以后要怎样么?”她问碧桃。她羡慕碧桃心直口快干脆利落的做派,虽然有时莽撞,却一直又主见。她自己没主意的时候,就想听听碧桃的说法。

不料碧桃却道:“我哪里有家,打从记事起就在戏班子里了,那个整天让我干粗活的戏班子我可不想。以后么……以后跟着姑娘呗,当下人的想什么都是白扯,不如不想。”说到这里,碧桃突然记起如瑾说过要给她找个好归宿,于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青苹顿时醒悟过来,“是啊,当下人要听主子的,什么也不用多想。”姑娘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好了,想那些没用的作甚。于是,因为小彭氏之事而产生的对于未来朦胧的隐忧,也渐渐散了,闭上眼睛躺着躺着,就慢慢进入了梦乡。

月光照进来,夜越来越深,白日的暑热一点点消退。偶尔经过的快马与花圃中的虫鸣交杂着,形成官家驿馆独有的天成之音,越是喧闹,越是寂静。塞满了整个偏院的车马,或者明亮或者漆黑的一间一间的屋子,外围重重叠叠的禁军与地方官兵,这方方正正的驿馆笼在夏日洁白的月里,静卧如远方山峦。

次日晨起,依旧是早早的用膳收拾了,蓝府上下跟着王驾朝京城继续前行。秦氏有孕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下人们伺候得更为谨慎殷勤了些,一大早候在秦氏房前贺喜不说,上车前又安置了许多软垫靠枕在秦氏车上,伺候得十分小心。

下人们殷勤如此,本该最是高兴的蓝泽却被衬托了出来,反而显得不是很上心,只晨起见面时淡淡和秦氏说了几句话就各自登车,一直到午间歇息的时候也未曾再有其他关怀。

如瑾陪着母亲坐在车里,因为蓝如琦怕扰着秦氏,跟了董姨娘那边同坐,车里再没有旁人,如瑾就劝解道:“父亲想是心中有愧,不知如何面对您罢了,待过些日子事情淡了也就好了,您别往心里去。”

秦氏笑了笑:“你放心,他向来如此我也习惯了,不会为他伤心。”

“母亲……”秦氏越是这样,如瑾越知道她心里放不下。

她略微能理解母亲的苦处,若是一直冷淡着也就罢了,偏偏母亲为了掌权要与父亲修好,然而夫妻之间又岂是单纯的互相利用的关系,这么多年过下来,哪里会一点情意也无?要修好,就要接近,不管真情假意,冷了多年的心也就渐渐捂热了。

然而,一桩桩的事下来,刚刚捂热的心一次次遇冷,忽冷忽热之间,是心中最苦的时候。如瑾贴在母亲身边,将手放在她尚未显怀的腹部轻轻捂着,“母亲,您有我呢,还有这个孩子,不用为别的人别的事烦恼。”

秦氏将手盖住了如瑾的手,微微闭了眼睛,靠在身后鸳鸯绒万字曲水引枕上。

如瑾看了母亲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也侧身靠在了引枕上,陪母亲静静度过这车中百无聊赖的时光。

有一句话,自从她得知母亲怀孕就一直藏在心里,却一直不敢问出来。孙妈妈只说母亲身子弱,胎未坐稳时不好声张,以免万一不能保住让人空欢喜一场。她却想问一问,母亲刻意瞒着,是不是也有心灰意冷缘故,不想与父亲共同享受这份喜悦。

然而却是无论如何不能问的,恐怕一问就要勾起母亲更多的感伤,唯今她只有好好劝解着母亲宽心,精心照料着让母亲将这一胎平安生下来,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都是她至亲的人。家中事情越多,她越发觉得孤单,眼看着一个个所谓的亲人做出各种恶事,仿佛偌大的家中就只剩了母亲与她相伴,其余人都是靠不住的,连父亲亦是。若是再添上一个小生命,如瑾想,就是这家中另一份温暖罢。

到了傍晚的时候行至另一处驿馆,接近京城,驿站渐渐多了起来,听说接下来的日子都能住在驿馆之中,这对于有孕的秦氏来说无疑是好事。大家下了车,早有地方官员前来迎接,照例又是一番见礼参拜。如瑾随着内眷们远远站在后头,等着前方礼毕方才进入驿馆院内。

蓝如璇的步子放得很慢,一直往远处看着。如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遥遥的,能看见华紫伞盖下一身玄色衣袍的那个人,气度天成,隔得远也似能感受他与生俱来的贵气。

“大姐姐,还想过去烹茶?这次想好由头了么?”走过蓝如璇身边,如瑾淡淡一笑。

蓝如璇脸色一红,回头狠狠盯了如瑾一眼,不甘心地跟着众人进了院。碧桃在如瑾身后低低嘲笑:“这些天大姑娘着急得很呢,定是以为跟着王驾行路能日日与王爷见面,谁想到一路走过来,人家王爷的车驾隔着咱们老远,中间还有军队挡着,也就上下车的时候能远远看上一眼,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如瑾被她逗得撑不住笑:“哪里来这些刁滑的话,快闭了嘴进去收拾罢。”

碧桃笑嘻嘻应了,跑进房间里整理用物去了。如瑾站在廊下看着众人各自安置妥当,这才走上台阶准备回房,却不料院门那里叔父蓝泯走了进来,脸色不是很好。

因为驿馆地方狭小,两位王爷又占了大院子,余下的偏院也就没那么多地方分隔男女,蓝泽蓝泯都是跟着大家一起同居一院。是以蓝泯进院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时辰。

若是以往,遇上官员相迎必会备有酒宴,两个王爷是否出席完全看心情,蓝泽却是场场必到,也是结交官吏维护人缘的法子。这时候,蓝泯必会跟着哥哥出席,每场都不落。今晚他却独自回来,如瑾讶然之后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叔父怎地未同父亲一起,今日回来的甚早。”如瑾迎上去,笑向蓝泯打招呼。

蓝泯收了脸上郁闷之色,干笑两声:“今日有些累,我就早点回来歇着了。”

如瑾只做不知,笑道:“是么,那叔父快请进屋歇息去,养好了精神,明日再陪父亲饮宴不迟。”

蓝泯“嗯”了一声匆匆回房,如瑾笑了笑,去蓝老太太那边探望一番,这才回房休息。老太太仍旧有些呆愣,比往日好的地方只是稍微认得人而已,说话仍不利落,年纪大了,要恢复需要很长时间。

进屋梳洗更衣,用了外头送进来的饭食之后,如瑾准备到母亲那里陪坐一会就回来休息,不料一个内宅管事婆子却抱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镂雕花鸟匣子走了进来,行礼禀道:“三姑娘,长平王爷赏赐了礼物进来,这是姑娘的。”说着将那小匣子放在了堂中黄杨四方小桌上。

“长平王赏赐?”如瑾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无故赏赐东西过来做什么。同行了这么多日子,除了第一次见面蓝如璇到人家车里烹茶之外,长平王和蓝府内眷之间并没有其它接触。这突然的赏赐……

如瑾看看那匣子,十分精巧别致,不是日常所见四四方方的模样,而是做成了一枕瑶琴形状,线条流畅,约有半臂长,一端还仿着真琴的模样做了几个凸起,仿佛安上弦就能弹奏乐曲似的。

“什么名目的赏赐,是阖府皆有么?”如瑾看了半晌,抬头问那婆子。

“说是地方官员献上的奉礼,王爷随手就赏了咱们府里,听说侯爷与二老爷那边各是一方湖砚,太太和几位姑娘都是首饰用物。”

如瑾点了点头,打发婆子下去了,坐在桌边。碧桃凑过来:“好精巧的盒子,单是盒子就值许多钱吧!”

如瑾伸手打开金制的扳扣,将匣盖揭了起来。“哇!姑娘,好漂亮!”碧桃瞪圆了眼睛。

紫檀木的匣子,碧青色的素锦铺底,匣中静静躺着一枚赤金攒花双股流苏簪。烛火照耀之下莹润光芒流淌,几枚丹朱色的宝石点缀其上,衬得那簪上花与蝶几乎要飞起来。如瑾将簪子迎着烛光举起来,两道细细的流苏就轻轻晃动着,反射盈光如碧波流动。

“真好看,不愧是贡给王爷的东西,那些当官的平日没少捞钱呢。”碧桃大发感慨,指着簪子道,“姑娘您看,这是十足十的赤金呢,再看这宝石我都没在咱们侯府见过,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想必价值连城。花样也精巧,手工也细致,放在外头铺子里不知道要卖多少钱。”

如瑾细细看了一会,却是脸色一沉,甩手将簪子扔进了匣中。

“姑娘?”碧桃不明所以。

如瑾坐在椅上沉默半晌,吩咐道,“去打听蓝如璇和四妹那边得的是什么,快去!”

碧桃吓了一跳,忙忙去了,青苹在一旁瞅着那簪子盯了一会,“咦”了一声,迟疑道:“姑娘,您看这簪托的花样可是……可是一对鸳鸯?”

如瑾微微蹙眉:“如何不是。”

重重花蝶叠交出精美的纹样,花团锦簇之下,簪托却是一对交颈相偎的鸳鸯,缠绵之态,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送给内眷的东西却用这样的花纹,长平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如瑾不由想起最初两次见面时他的轻浮随意,暗暗着恼。

青苹脸上微红,也是明白男子送女子鸳鸯发簪的意思,知晓了如瑾生怒的原因,想了一想,劝解道:“说不定是无心疏忽,不是官吏贡奉的东西么,许是王爷未曾好好看过就赏了下来。”

如瑾思忖一会,叹口气:“但愿如此。”

不一会碧桃回来了,她和各处小丫鬟混得都熟,打听事情颇为方便,进来禀道:“大姑娘那里是一只玉镯子,四姑娘那里也是,奴婢详细问了问颜色花样,竟是一样的,想来是一对拆开了赏的。太太那边是一柄玉如意,东府大少爷也是一方砚台。”

如瑾眉头蹙得更深,所以说,就只是她这里是一枚发簪?

碧桃又道:“奴婢特意问过,除了姑娘和太太的东西是用匣子盛着,其他几人的都是统一用托盘端过去的。”

这又是何意?如瑾想不明白,隐隐觉得这样的特殊不是什么好事。

“其他人的东西都是什么花样?”

碧桃道:“镯子没有花样,就是听说玉质很好。几放砚台是山水人物之类的雕刻,太太的玉如意刻着一座送子观音。”

“送子观音?”如瑾诧异,“这么说,王爷也知道母亲有孕了。”

“想是听咱们府里底下人说的吧,住得这样近,两边下人们也有来往。”

这种内宅的事情蓝泽当然不会特意告诉王爷,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可是,母亲的观音如意送得这样巧,自己的鸳鸯发簪却是对方无意疏忽么?如瑾怎么想都觉得不安。若说无意,为何只有她们母女与众不同,还特特用匣子盛了。若说有意,那……鸳鸯花纹的簪托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瑾看着那精致的紫檀匣子,半晌不说话。

青苹道:“姑娘莫要烦恼,您和太太身份不同别人,是侯爷的至亲,赏赐特殊些也是必然。至于那花纹,王爷一个大男人哪里会注意这种细微处,想是疏忽了,并非有意冒犯您。”

如瑾沉默不语。无意便罢了,若是有意冒犯,那人向来就是如此不检点,难道她还能为此找他理论不成,也只有默默忍了。

“算了,东西好好收起来,王爷的赏赐别弄坏了就是。”坐了半日,如瑾索性不再想了,将匣子丢给侍女收着。他毕竟是她家救命恩人,她于情于理都不能生这种闲气,就当是对方无意的疏忽罢了。起身进了内室,熄灯安寝。

第二日早晨一起来,如瑾就看见蓝如璇腕上带了一个莹翠通透的玉镯子,是往日不曾见过的。碧桃低声说:“大概就是这个了,是长平王爷赏的。”

如瑾只看了一眼就没再理会,蓝如璇却径直走了过来搭话,“三妹妹,听说王爷赏你的是支发簪?怎么不戴呢。”她往如瑾头上打量,只见到如瑾簪了一枚素淡的珠钗,是日常见过的旧物。

说话间蓝如璇故意抬起手臂抚了抚鬓发,衣袖滑落半边,露出雪腕上那枚澄透的翠玉镯子,在晨光辉映下越发通透光洁。

如瑾淡淡一笑:“大姐姐许多日不曾与我好好说话,今日特意走来,却是问这个。”

蓝如璇眉头一挑:“这不是好好说么?怎么,三妹妹的簪子不肯戴出来,莫非是质地不好?”

她特意提到质地,自是对玉镯的品质十分满意。如瑾又看一眼那镯子,的确是盈翠温润,碧汪汪的无有杂色,是难得的好玉。如瑾道:“大姐姐怎会有此等想法,王爷赏赐的东西质地不好?姐姐太小看皇家了罢。我不戴出来,只是觉得贵重想好好收存,不忍亵渎恩赐之物。”

蓝如璇笑容微滞,亵渎二字听在耳中只觉扎得慌,偏偏蓝如琦从那边走来,如瑾叫住她笑道:“四妹也未曾戴上王爷的赏赐,不知为何?”

蓝如琦小鹿般的眸子看看两个姐姐,继而眼波一转,低声道:“是怕胡乱戴着弄坏了,未免对王爷不恭,是以好好珍藏在箱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