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眉头一凝:“怎么回事?”

三番五次,没完没了,到底这件事还要翻覆多久才能罢休!如瑾只觉得十分烦躁。东府这才安分了几天,老太太的怒气并没有完全消失,她们就按捺不住又要兴风作浪了么?只是这法子也未免太笨了些,一次两次害不到她,难道以为多重复几次就能奏效?

碧桃低声道:“小三子日常喜欢到街上晃荡,最近听见好几次有人议论凌先生,起初他并没在意,后来听到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就上心打听了一下,说是这回与上回不同,议论的人多是市井百姓,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能说出人家的姓名来。”

市井百姓?上次的流言不过是在官宦富贵人家传了一阵子,流到市井里的只是只言片语,这次却是怎么回事?而且还能说出人家来,难道是凌慎之真的……

不,如瑾迅速推翻了自己荒唐的揣测。那样的一个人,虽然只见一面,但就凭那一面的寥寥几语言谈也能看出是怎样的品性,她不相信他会做出不堪的事情。

“是哪一家?”如瑾问。

“一户是城西的李老爷家,家中有个女儿叫惠娥,已经……怀了身孕……”碧桃毕竟是年轻姑娘,提起这个脸色微红,赶紧往下说,“小三子说这家是开胭脂铺子的,也算城中数得上的富户,小有家财。家里小姐的确是……有孕在身了,还请了厚德堂的大夫帮忙打胎,本是暗中请的,不知怎么就流出了消息。”

如瑾注意到她的用词,“一户是城西的李老爷家”,难道还有其他户?

果然碧桃又接着说:“还有一户是一个平头百姓家的闺女,本来好好的订了亲,后来却寻死觅活要退亲,人家都说是因为她有次陪着娘亲去看病,遇到了凌先生。”

“还有么?”

“还有一些跟上次的差不多了,就这两件是新添的故事。”

如瑾低头细细思量。两个故事都确有其事,比上次胡乱的传言增加了更深的可信度,但要说直接指向凌慎之和她,却还没有到那个程度。

碧桃皱眉问道:“姑娘,你说这事跟咱们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东府做下的呢?”

如瑾道:“现在尚且看不出与我有何牵连,但上一次凌先生的流言本就是她们想害我才布下的,这一次,仍旧需要仔细提防。你让小三子多去外头走动,最好摸出流言最初是从哪里传出的。”

“府里?”

“府里也要盯紧了。”如瑾想了想,吩咐道:“她们喜欢往咱们这里安插眼线,我们也不能两眼一抹黑,你想办法收拢几个东府的丫鬟婆子,如今我们有权在手,给人办个事解决个困难都很容易,你懂么?”

碧桃点头:“奴婢明白了。”

因了商量事情,如瑾心中积聚了许久的烦闷渐渐被转移,借着灯影看见窗外朦胧的海棠花树,想起晓妆院来。“董姨娘和四妹那边如何?”

碧桃道:“没盯出什么特别的事情,四姑娘近来好像身子好转了,仍旧跟以前一样,经常到园子那个地方站一会。董姨娘身边的人嘴都挺严的,石竹自己更不肯说是因为什么。”

“四妹总喜欢在那里呆站也不知为何。”如瑾想不出缘故。上一次雨夜里她从南山居回房路遇蓝如琦,后来着人留神观察,发现蓝如琦经常去她们当晚相遇的地方,那里又没什么好看的景致,总在那里做什么。

如瑾呼了一口气,唤人打了一盆冷水来净面。冰凉的水打在额上脸上,顿觉头脑清凉了许多。

“不能这样心绪不定,尚有许多事要做呢。”如瑾醒觉自己这两日的心态出了问题。许是东府被压住的缘故,她的心劲儿松了,这一松,就凭空生出许多不应该出现的多愁善感,连带着判断和行事都受了影响。前路还长,她所求的可不仅仅是压住东府而已。家族,未来,都等着她守护。

“再多用些人盯着董姨娘和四妹,总要摸清她们的古怪到底为何,才能心安。”如瑾吩咐碧桃,想了想又道,“刘姨娘和五妹那边也别放松,五妹受了这番委屈,刘姨娘沉默安静得太奇怪了。如今整个府中事务繁杂,关键的人就要盯紧了不能出岔子。”

“是。”

……

东府,正院。

张氏坐在铺着紫竹簟如意长榻上,赤金首饰璀璨夺目插了一头,手里捧着大红地描金喜鹊登枝茶碗,一下一下拿碗盖子漂水面的浮沫。每漂一下,就瞪一眼地上垂首而立的三旬妇人,不时冷笑。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只有碗盖子磕碰茶碗的响声,夹着张氏的冷笑,怎么听都是诡异。林妈妈站在张氏身后,也是一脸忿然和鄙夷,跟主子同仇敌忾,死瞪着当地那人。

妇人虽然垂手恭立,衣着却并不是仆妇模样。柳叶纹宝蓝十字锦对襟长袄,马面裙上鱼穿莲叶绣纹精致鲜亮,珠钗缀发,翡翠耳铛,面上脂粉单看光泽也非市井人家所用的大路货,通身气派并不比张氏逊色多少。

自从进了屋子,张氏就没给过好脸色,一句话也没说,只管在那里瞪人。足足一柱香的时间过去,那妇人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奴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太太,惹得太太这般模样。其实奴家这次来是给太太送这月的孝敬,另外还有我家老爷从湖广那边得的新鲜玩意,特地送来给大姑娘赏玩。几年来多得太太照拂,胡家上下全都感激太太恩德,日后也请太太多多帮衬。若太太有话不妨直言,这样让奴家甚为不安。”

“哼!”张氏将盖碗重重摔在桌子上,里面早已凉透的茶水泼了一桌子,她斜眼看着那胡家娘子,只是冷笑,“这番话说得可真真是好听,我可当不起你的感激,也不敢再照拂你。什么孝敬,什么新鲜玩意,我劝你趁早包了包裹拿回去,免得扔在我这里白白浪费!”

胡家娘子又叹口气:“太太到底因何事生气,说出来让奴家知道可好?奴家也好改正。若是我家老爷得罪了您,奴家回去就跟他说,让他立刻登门来赔罪。”

“啧啧啧,这般低声下气的做什么,如今的我可还值得你如此?”张氏眉毛挑得高高,如同两只就要一飞冲天的黑燕子,“少跟我这里装糊涂!打量我不知道呢,你来我这里之前去了哪里?你那份孝敬可是先备了双倍的分量孝敬了别人?在人家那里吃了闭门羹才来登我的门,拿我这里当什么地方!”

胡家娘子一愣,沉默一会,慢慢抬起了头,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太太别误会,都是底下的掌柜办事不力,自己在那里胡乱揣测私自行事,耽误了奴家和太太的情分。奴家已经将那不懂事的掌柜狠狠骂了一通,还扣了他一整年的工钱和分红呢,这不立即就来给您赔罪来了。”

张氏又是冷笑:“来给我赔罪?那怎么开始不说,等我揭穿了你的把戏才赔罪,拿我当傻子哄么?”

胡家娘子眼睛眨了眨,换上一副乞求的神色:“是您刚才的威严将奴家吓住了,奴家一时乱了分寸,忘记自己要说什么话了。您一向大人大量,千万千万别怪罪。以后胡家上下还都得指望太太呢,您要是恼了奴家,回去我家老爷非得把奴家打死不可,您就可怜可怜奴家吧。”

张氏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胡家娘子又道:“奴家明白得很,太太是府里最有分量最有能力的人,如今虽然养病在家不理庶务,但等病好了之后,依然还是威风八面的侯府太太,府里大事小情全都得您张罗呢。奴家再怎么不懂事也不会在这上头错了主意,舍了您去巴结别人,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您说是不是?”

张氏的脸色这才有些和缓,转目看了一眼胡家娘子,“这还算是明白话。”说着一抬下巴,“坐吧。”

胡家娘子笑道:“在您跟前奴家怎么敢坐,何况家里还有事奴家也不便多留。东西方才都交给您身边的春梅姑娘了,您闲暇时看看喜不喜欢,若是有不满意的只管遣人去柜上知会一声,奴家立刻给您置办更好的去。只求您能继续照看着胡家,可怜我们小本生意,别让我们丢了这碗饭。”

张氏曼声道:“那是当然。”

胡家娘子看了张氏一眼,若有所思低下了头,深深福礼:“那奴家可就谢谢您啦。奴家不打扰了,太太万安,奴家告退。”得了张氏允许,她躬着身子慢慢退出了厅堂。转身的刹那,脸上恭谦笑容俱都不见。

林妈妈见她走远,拿了厚巾帕擦干净桌上泼洒的茶水,重新给张氏添了一盏。“太太,这婆娘真是不老实。什么掌柜的私下行事,若没有东家的吩咐,哪个掌柜敢自作主张朝侯府里搭关系送礼?碰了钉子才来我们这边讨好,要是西府接了她的礼,说不定她再也不来咱们这边了呢!”

张氏听了心头烦躁又起,手上一顿,刚填好的茶水又被她泼了一桌子。“管她老实不老实,她要孝敬我就接着,犯不上跟钱过不去。”

“那……”林妈妈迟疑着问,“针线房如今又不在我们手里,要是那边以后不肯用她家的绸缎布料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收了她一点银子,就得给她办天大的事不成?”张氏越想越气,丢了西府的管家之权,丢的可不仅仅是威风和面子,还有实打实的银子。

这胡家绸缎铺的孝敬只是一项而已,更有西府上上下下各处的流水进项,哪一处没有胡家这样的商户明里给侯府送货暗里给她东府送钱的?如今可是全都丢了!胡家还算好些,不管因为什么,起码这个月还给她送孝敬来了,更有那种她前脚丢了权人家后脚就不再照面的家伙,怎能不让她翻肠倒肚的窝心。

张氏在这里懊恼,那边春梅又进来通禀:“太太……姑娘又打丫鬟呢……”

砰!张氏这回干脆把茶碗直接扔到了地上,“怎么这样不省心!一个丫鬟,她要打就让她打,打死了我再给她买新的,你来这里多什么嘴,没见我忙着呢?!”

春梅赶紧低下头飞快退出去了,退到廊下又听见屋里哐啷一声响,不知又砸了什么。这种声音近些日子听得多,春梅都有些习惯了。廊下候着的小丫鬟见她出来,急急忙忙跑到跟前:“姐姐,太太不管吗?”

春梅叹口气,摇了摇头。小丫鬟急了:“这怎么办,我姐怎么办啊!”

春梅急忙把她拽到一边:“小声点,让太太听见该拿你出气了。”

“春梅姐姐你帮忙想想办法好不好?姑娘实在是……”小丫鬟红了眼圈,将春梅拽到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这些日子我姐身上就没好过,要是打也就罢了,咱们当奴才的谁没挨过打,可我姐……她胳膊上腿上全是针眼……”

春梅呆住:“你说什么?针眼……姑娘扎的?”

小丫鬟忍着眼泪点头:“姑娘关了门扎她,还不让她哭喊,要是她忍不住了喊出来一声,姑娘下手就更重。”

“怎么、怎么可能,姑娘怎么下得去手,”春梅不敢相信,“你姐品露可是她跟前最得力的人啊,就跟林妈妈在太太跟前一样,寻常有什么事都不让别人近前的。”

小丫鬟扁着嘴:“我娘也这么说,整夜整夜为这事哭,可我姐还劝她别哭太大声让人听见,传出去我们全家就完了,姑娘不知道会下什么手呢……春梅姐姐,我往常和你亲厚才跟你说这些的,你在太太跟前也是得脸的人,只求你替我姐想想办法,再这么下去我姐就被姑娘折磨死了!”说完又叮嘱一句,“你可千万别告诉人。”

春梅脸色煞白,颤声道:“我……我虽在太太跟前伺候,可也说不上什么话,你知道,一切都是林妈妈管着的。”

“那怎么办?”小丫鬟茫然无措。

“……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就是。”春梅也只好做这种无力的安慰。

“谢谢春梅姐!我先走了,出来太久姑娘该骂了。”小丫鬟急急忙忙跑走,剩下春梅站在原地愣了半日,差点被日头晒晕过去。

……

午后无事,如瑾在秦氏那边坐着,一边看母亲做针线打发时间,一边闲聊近日府中的事情。

秦氏最近很忙很累,但是精神却比以往好了许多,闲下来的时候反而能有力气绣东西。此时午后阳光正好,近身的丫鬟在旁边打着扇子,母女两人对坐在窗前竹榻之上,面前矮桌放着冰水湃过的酸梅汁,清透澄澈如簪上红玉。

如瑾用银匙子舀了一勺汤汁,递到母亲口边:“您尝尝。”秦氏就着女儿的手喝了,笑了一笑,又低下头去继续尚未完成的花间双蝶图。银针穿过绣布有轻微的声响,如瑾听在耳中,只觉得此刻时光静好,唇边不觉漫上浅浅的笑。

秦氏绣了一会,拿起只成了一半的绣布左看右看,叹道:“还是不好看,我在女工上没有天赋,怎么也练不出来。”

如瑾道:“已经很好了,比我强了太多。”

秦氏就说:“你恐怕也是随了我,针线方面笨手笨脚的,不然像你这个年纪的丫头,自己的嫁妆都快绣完了。”

如瑾红了脸:“母亲……”

秦氏笑着摇摇头:“不用害羞,也到了给你议亲的时候了,等你父亲回来我就跟他提提,看有没有妥当的人家能配你。”

如瑾低下头,不知如何接话。孙妈妈在一旁笑道:“太太快别说了,一会姑娘害羞赌气走了,可让谁来陪您呢。”

她却不知道,如瑾此时的沉默,是忐忑更多余害羞的。有了前世那样的经历,如瑾对于婚姻有着本能的恐惧和抵触,她打定了主意不再进宫,却还未曾想好以后要怎样。女孩子终生待在家里是不大现实的,但若说起嫁人,会有合适的人么?

前世,她亦曾于少女懵懂时节憧憬过书中戏中的琴瑟和鸣,到头来却是那样的结局,这一世,又让她怎会再有企盼……

秦氏放下绣活,正要跟如瑾再说几句,却有丫鬟隔帘禀报:“太太,外院的陈妈递进话来,说胡家又托她跟您说情,想见您一面,或者见孙妈妈一面。”

有了这个事,如瑾赶紧转移话题,掩饰方才的忐忑和窘迫。“这个胡家也真不晓事,母亲是堂堂侯夫人,怎会轻易见她一个商户娘子?孙妈妈亦是府里体面人,也不是她想见就能见的。”

孙妈妈道:“左不过是要送银子,求咱允她继续供着针线房的布料。可这事哪是用银子能求来的,她家料子若好咱们府里自然会用,若不好,跟谁打点也是白搭。钱嬷嬷代替老太太镇着呢,哪会容得下这些脏污事。”

如瑾喝了一口酸梅汁,冰凉的汁液化在口中,脸上红色也渐渐消退:“之前几年都是她家,想必给了东边不少银子。慢说咱们不稀罕这手段,就算稀罕,也不能在刚接了权力的当口就行这种事。”

“正是。”秦氏扬声吩咐通禀的丫鬟:“告诉陈妈别理那人,胡家要是有本事,直接找钱嬷嬷送礼去。打量着我和东边一样,她们错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