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夏景行努力的辨认纸上那个分不清手跟脚丫子的墨团团,默默的流下了冷汗,再一次跪拜在了妻子的画技之下。

据说……据说这是他儿子的满月小像,出自儿子的亲娘之手。

亲娘啊……

这真是他儿子?

赵六掀了帐子进来,探头一瞧,“乌龟?王八?”隐约瞧着倒有四只足。

夏景行的脸绿了!

任谁才得了儿子,满腔喜意,却被同僚如此评论,都不能忍!况且儿子是乌龟王八,他是什么?!

燕王从王府打马过来,才进了军营就瞧见夏景行按着赵六狂揍,赵六在他的拳头底下垂死挣扎,语声惨烈:“我错了错了……是我眼瞎还不成嘛!”得知真相的赵六……眼泪流下来!

画成个乌龟模样,谁能认出来那是他干儿子?!

没想到夏帐房算帐是一把好手,画技这么烂,怎么也不好好练练?

大齐跟辽国的战场已经打了小半年了,燕云十六州被拉成了一道长长的战线,燕王手底下的兵被布防到了各关口,其中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雁门关则是重中之重,由燕王手下亲信带兵。

而夏景行初入军中,是以燕王府幕僚入职的,身上并无品级,赵六则是斥候之首。战事吃紧之后,燕王便组了前锋营打头阵,专在辽人攻击之时,如利刃一般切入辽军腹地拼杀。夏景行请命往前锋营,燕王拗不过他,便任他做了前锋营的队长,手底下率领着军中格斗好手四百号子人。

赵六见夏景行请命,他便也请命要进前锋营,只他的长处不在格斗拼杀上,燕王便拒绝了,仍由他率领斥候营越过大齐军防线,往大辽军腹地去打探消息。

夏景行以前虽苦练过弓马格斗之技,又经过了晋王府护卫的拦截,绝地逢生,到底临敌经营极少,初入军中也大大小小伤过几回,只他性子坚韧,每次下了战场都要寻军中好手捉对练习,小半年过去了,人比洛阳城黑壮许多,竟然还长了点个头,手下制敌的功夫却是暴涨。他又是跟着皇子们读过书的,燕王行兵布阵,也有见识,在前锋营便渐渐站住了脚,能将手底下一班兵头都收拢了。

众人听得他喜得麟儿,虽他按着赵六在揍,前锋营的儿郎们便起哄:“夏头儿得了儿子,快快揍完了请我们兄弟喝碗酒吧?\”

半月前辽军五千人进攻喜峰口,赵六提前打探得消息报入燕王大帐,夏景行便领着前锋营的兄弟们先行出了喜峰口,埋伏在辽军后方,直等辽军前方开始攻关隘,正打的如火如荼之际,夏景行便率领前锋营的兄弟们从后方杀入,辽军顿时懵了。

前军攻城到一半,后方却乱了起来,惊慌之下后军便往喜峰口涌,后军踩着前军,前军哪还有信心再攻城,喜峰口一排一排的箭雨直射而下,整个辽军都乱了套,互相踩踏无数,关口城门大开,齐军趁乱倾巢而出,五千辽军最后只余了上百人残败而逃……

燕王为前锋营以及斥候营请功的折子还在路上,辽军遭此打击,在其余关口的动静便小了许多,大齐军便也开始进入休整状态。

燕王心情不错,前锋营各得了三海碗烧刀子,喜的这帮儿郎们嗷嗷狼叫,都要跑来跟夏景行干一杯,算是感谢他家儿子生的及时,让大家在素了小半年之后能尝两口酒。

烧刀子乃是燕云十六州最烈的酒,军中犒赏向来便是此酒,就算是从长安城远道运过来御赐的酒,都不及烧刀子得这帮儿郎们的欢心。

大过年的,圣上赏赐了御酒押送到边关,尝过御酒的将领们背过传旨官都道:”御酒软绵绵的,哪里是男人喝的,完全是娘儿们喝的酒嘛!“

一口烧刀子下去,从喉咙口一路烧到了胃里,火辣辣的才配得上这些流着热血的军中儿郎这激情如火的岁月。

今日同杯酒,明日也许两相隔,上了战场,谁也不敢轻言自己一定能活着回来!

夏景行心情好,跟前锋营的儿郎们喝完了,又被赵六带着斥候营的几名兄弟堵住了要喝酒。因着两营都是每次打仗的先头军,两队人马便同驻一处。

赵六被揍,这些儿郎们听得他鼻青脸肿的吹嘘:”你们可别瞧着隔壁夏头揍我揍的凶,他那是高兴!老婆生孩子自己回不去,又没地儿发泄,可不得逮着个人发泄嘛!而且他儿子落了地,可就是我的干儿子,我们都说好的,今儿除了贺他也要贺我呢,老赵我也当爹了,虽然是干爹!“绝口不提自己将干儿子错认成了小王八!

他手底下兄弟取笑:”赵头儿,你也练练格斗吧,本来咱们就比不上前锋营的兄弟,这下好了,你被他们头儿按在营里暴揍,咱们兄弟也跟着丢人。“

前锋营跟斥候营驻扎在一处,数月下来前锋营的武力值更是突飞猛进,只要不出战便苦练体能,夏景行的口号是:现在的苦练是为了战场上多一分的生机!

前锋营的儿郎们苦练的时候,斥候营的儿郎们便在赵六的带领上也跟着练个一两个时辰,每次都在负重跑步的半道上被前锋营甩的不见了影子。

赵六为此十分气馁:咱们打不过人家,难道还跑不过人家?

他们打探消息,有时候可不能骑马,只能依靠双腿,在专业领域被前锋营鄙视了,这怎么能忍?

最近斥候营可是掀起了一股跑步热。

夏景行被两营的兄弟们挨个灌了一圈,还没轮完人就醉了过去,被赵六带着人拖回营帐里去,扔到床上要走,又脱了他的靴子,拉过被子替他盖了,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嘿嘿笑:“小子,福气挺好啊!”老婆儿子都有了,剩下的就是挣军功往上爬了。

可不像他,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哪天战场上爬不回来,老赵家这条根可就要断在自己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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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请功的折子递到了御案上,圣人这时候倒对燕王刮目相看起来,在早朝上还夸了燕王几句,太子倒是喜形于色,想着当初的功夫总算没白费,这个弟弟派到燕云十六州,可是帮了他的大忙了。

其余得到消息的皇子心里便不是滋味,又有二皇子素来极得圣宠,倒比燕王还大着一岁,成年了圣人也不提让他就藩,倒是已经开始上朝议事了。

到了下朝的时候,宫里贵妃便派了宫人在圣人回后宫的路上候着,没想到圣驾却直奔了皇后中宫去了。

皇后年轻时候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似贵妃一般得圣宠,上了年纪便早早的避了贵妃的锋芒,只一心一意盯着太子上进,还捎带手教养了燕王。如今养子出息,她这个做养母的也面上有光。原本还想着,圣人至多就是赏些东西下来,没想到圣人竟然踏足中宫,真是喜从天降。

太子下朝之后,也想着顺道进宫给皇后请个安,顺便把燕王在燕云十六州大捷的消息告诉皇后一声,才到了皇后宫门口,便瞧见了圣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了想还是进宫去请安。

圣人正同皇后说着,“三儿倒是个可造之材,以前还没瞧出来他有掌兵之能的,去年在洛阳相见的时候,他还提起辽军有异动,我原还想着军中老将都没有折子上来,怎的他一个毛孩子倒敢跟我提这事儿,但是胆量可嘉,没想到还真让他给说中了,跟辽军交手几回,大大小小也赢了几次了,上个月倒是又赢了,昨儿请功折子才到呢。“

皇后喜道:”这也是圣天子威仪,纵辽人有宵小之心,却也不能得逞。他一个小孩子家家,若不是圣人治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哪得这胜仗?“

宫人来报太子在外侯着,圣人便笑:”太子这也是来给皇后报喜的!“

这个儿子去年监国,倒也不功不过,无甚大差,只圣人总觉得太子不及二皇子聪慧。

幽州捷报,燕王请功总要对边关将士有所奖赏,夏景行从军的消息便瞒不住了。

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晋王与晋王世子,父子俩在朝上行走,听到消息晋王还不当一回事,想着他如今才得个正六品的昭武校尉,芝麻小官能翻什么大浪?

晋王世子却是大吃一惊,回府去就跟常氏道:“坏事了,恐怕这次要结大仇了。”

常氏倒吓一跳,“结什么仇了?谁还跟咱们结仇?”

晋王世子素来被晋王妃管制的严苛,轻易不与人结仇,但南平郡主跟夏景行之中的恩怨情仇却不是他能□□去手的,从头至尾都是南平郡主一步步欺上去的,欺王氏出身不如自己,逼死了她,欺夏景行年纪幼小,如今倒好,虽将他逐出了镇北侯府,可他却寻了生路。这等心性坚毅的男子,还怕他不能翻身?

“大姐家里那个元配生的长子,竟是背着咱们投军了,投到了燕王旗下,这次可是与辽人打仗的时候立了功,今儿圣人才封了他六品的武官,这仗且停不了,以后难道再无立功的机会?他入赘改了姓,圣人今儿还在朝上调侃一句,说是镇北侯府数代终于又出了个武将,可惜他去光耀岳家门楣去了,倒还知道是这个人呢。”

常氏倒跟晋王世子一个念头:“这倒真是结了大仇了,虽然咱们没做什么狠事,可到底……父王插手过的,可不是咱们府里欺上头去的。”总归结这么个仇人,并不算好事。

她见得丈夫忧虑,便宽慰他:“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他没避过去呢?”

晋王世子可没她那么乐观:“你忘了,他可是燕王的伴读,也算是燕王的心腹了,难道燕王还能坐视他出事不成?”燕云十六州的军务可不是晋王能插手进去的地方。

而且燕王的请功折子晋王也无权拦着,总归情形不是很好就是好。

如果说常氏只是临时起念,那南平郡主听到这个消息却是气炸了肺。她才觉得日子过的顺了,儿子订了亲,女儿的亲事也有了眉目,崔家少年生的温文尔雅,宁景兰在屏风后面瞧了一眼便喜欢上了这翩翩少年郎,红着脸点了头,这门亲事就算是成了。

崔大人有了晋王伸手,这述职便只是走个流程,已经定下了河南知府一职,治所在洛阳,直等现任河南知府今年任满,便好上任了。到时候宁景世也成了亲,崔家便可以准备迎亲了,有望在年内办喜事。

猛不丁听到这个消息,她都有些发愣了,还问常氏派来传话的婆子:“弟妹没说他怎么去参军了吗?不是已经入赘商家,去卖花了吗?”

晋王倒是觉得一个六品的校尉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压根没将夏景行放在眼里,因此也没必要告之女儿。只常氏素来知道大姑子难缠,若是现在不告诉她一声,倒让她以后听到消息还反过来埋怨,横竖这事儿他们已经沾上了,撇又撇不清,便只能往里淌了。

婆子知道的也不甚清楚,只常氏让她来透两句口风。南平郡主正在点宁景世的聘礼,满心的喜意被这个消息淋没了,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他怎么不死在外头啊?!怎不叫辽人给一枪戳死了?“

扔下聘礼单子给福嬷嬷盯着,自己换了衣裳坐着马车往晋王府去了。才进了王府大门,也不往后院去给晋王妃请安,直接就闯进了晋王的书房,\”父王,听说那小畜生竟然立了军功了?你怎么也不拦着皇伯伯封赏啊?”

晋王没想到女儿倒听到了这消息,还安慰她:“他一个六品的校尉,哪里就爬上来了呢?难道还能压得过父王去?“

南平郡主只觉得心头烦躁不已,这种感觉自王氏自尽之后,保住了夏景行元配嫡长子的身份之后就从来没消失过,心里总觉得不安,好似被什么盯住了。

她自来不肯承认自己有愧于这对母子,只觉得王氏懦弱,出身差,自己看中的男人她就应该拱手相让,怎么能以死相逼,死了之后竟然还在宁氏祠堂里留下了牌位受后人供奉呢?

若不是镇北侯府后院她说了算,难道还让她逢年过节,给王氏执妾礼上香不成?

心里越不安,她就越想让夏景行活的艰难,或者一跤从云端跌到了泥地上这辈子也翻不了身,从这个世界上消息才好呢。这样子似乎就抹掉了她当初强抢人夫的过去。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意,现在竟然让那畜生有了翻身的希望,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行!

”燕王递上来的折子,你皇伯伯难道还能只封赏别人不赏他?朝上御史就先不答应了!“

大齐与辽军开战,圣人仓皇回銮,朝中正是人心惶惶之际,大齐都几十年没起过战事了,却教燕王带兵守住了,没教辽人闯进边关来,这时候晋王因着私怨去阻止圣人封赏有功的武将,恐怕到时候朝中御史就要磨好了牙齿转头来咬他了。

”燕王这混蛋,他难道不知道我与这小畜生有旧怨?!“

”他可是燕王的伴读,好歹有些香火情的,提拨他做心腹,又是在他路走绝了的时候,这小子可不得感激燕王一辈子。“

晋王倒觉得这侄子颇有心计,当初在宫里的时候都不为夏景行出头,等自己掌了兵权倒敢用起来了。

他年纪渐老,燕王如今势头正好,年轻的建功立来的侄子也让他渐能感受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悲哀。

今上对他这弟弟宠爱自不必说,但等到太子即位,燕王也许就成了太子最宠爱看重的弟弟,两人不止是在一个宫里长大,如今燕王还成了太子的左膀右臂。

晋王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不能看顾着闺女一辈子,“你以后行事,也别那么霸道了。燕云十六州的军事我是插不进去手的,离父王的封地隔着十万八千里,那边又是边疆前线,而且是你皇伯伯亲自盯着的,那小子的军功是靠命拼上来的,父王还真没办法压着不让他往上爬。你回去之后,好歹督促着阿宁上进些,就算是封为世子,也不能做一辈子闲散的侯爷吧?总要能上朝议事,成了圣人的股肱之臣,还怕压不住他?“

南平郡主听得这话,就更不痛快了。她现在就满脑子一个念头:想办法弄死了那小畜生,就清静了!

可是没想到这事儿连晋王也办不了,一肚子怨气,也不去后院拜见王妃,也不去谢常氏传消息给她,坐着马车回去了。

常氏在后院服侍婆婆,晋王妃去年开始身子就每况愈下,年冬就开始咳嗽,入了春还不见好,才喝了药也压不住咳,又催促儿媳妇:”你快出去,我身上不好,别过了病气给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