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懋初时震惊于他对自己所做之事竟是那样的清楚, 到后面却感觉魏隽航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往他心口上直插。

他想要说些什么替自己辩解一下,可却发现此时此刻,再多的辩解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是的,他不敢, 他甚至连向镇北侯府承认慕容滔的腿是自己毁去的勇气都没有。

魏隽航脸色阴沉,望向他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

他与周懋也算是最早追随元佑帝的那批臣下, 虽然并无甚私交,但在公事上却有过不少合作,对对方的才能与为人, 他一度还是相当敬佩的,只如今……

“你甚至为了自己的私心, 竟然敢以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为饵, 如此胆大妄为, 你是对自己的能力太有自信,还是我魏隽航在你眼里不过就是一个草包, 任你玩弄于鼓掌之上!”

见他连生子秘方一事也查得清清楚楚, 周懋已经连辩解的欲望都没有了, 事到如今,他才终于知道,他原以为会万无一失的计策, 其实早就已经被人看破了。

“国公爷既然什么都知道, 为何不直接到陛下跟前告发我, 那岂不是更能出出心中恶气么?”良久, 他喃喃地问。

魏隽航平复心中怒火, 替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告发你?”他似笑非笑。

“告发你之后,让陛下从重处置了你们一家子,然后更让犬子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

长子本就对那平王妃心存歉疚,若是得知周府因为他之故而被处置,只怕他内心愧疚将会更深,那此生想要从那些过往的纠缠中走出来更是难了。

周懋怔忪,又听对方缓缓地道:“我不会告发你,你可相信,如今我若是有心对付你,你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甚至,我只需将慕容小将军失去双腿的真相告知镇北侯,自然会有侯府出手。”

“你觉得,仅凭你一人,可有把握应付得了镇北侯府的报复?”

周懋脸色更白,望向他的眸光中带着警惕。

“你到底想怎样?”周懋哑声问。

“我想怎样?周大人,此话应该由我来问才是,你到底想怎样?难不成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依旧安安稳稳地当你的鸿鸬寺卿么?”

“还是说,你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便真的是神不知鬼不觉?还是在你眼里,镇北侯府尽是一帮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毫无半点思考与判断之力?”

周懋苦涩地勾了勾嘴角。

若是在今日之前,他或许对自己的谋算相当有自信,可如今,所有的自信已经被他打击得七零八落,他又怎敢以为自己布置的那些事天衣无缝。

“我明白了,明日我便觐见陛下。”他哽着喉咙低低地道了句,而后端过桌上的酒,同样一饮而尽。

至于觐见陛下为了何事,他没有说,魏隽航也没有多问。

一连灌了好几杯酒后,周懋脸上便已显露了几分醉意,似哭似笑地道:“国公爷,我不如你……”

魏隽航沉默地望着他,并没有再说什么。

周懋也不在意,干脆拿过酒壶自斟自饮,口中却是哆哆嗦嗦地说了许多话,那些一直憋在心里,连他最亲近的妻子也不曾说过的话。

魏隽航也不打断他,只听着他说着诸如孩童时在府里如何艰难度日,才能渐显时遭受嫡母的打压,甚至连生父也对他视若无睹。

许是酒意上涌,他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语无伦次,仿佛积累了多年的不甘终于得到了宣泄之处。

“……阿莞出生时,我终于彻底傲然挺直背脊,首辅也好,皇后也罢,谁也不能再随意对我指手划脚。我立誓,这辈子都会宠她如至宝,将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我知道她心悦你儿子,你那个儿子,确也是个有出息的……”说到此处,他脸上多了几分黯然,随意抹了一把嘴角沾着的酒水,认认真真地望着魏隽航,一字一顿地问,“国公爷,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同意?我的阿莞纯善温柔,琴棋书画亦是精通,你为什么就是不许?”

终于,他问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话。

他不明白,他的女儿,秀丽娴静,温柔善良,孝顺父母,友爱兄长,便是对府里的下人,也是心怀怜惜,为什么就是入不得他英国公的眼!凭什么就要那般遭人嫌弃!

魏隽航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是,当他对上周懋那双执着的眼眸时,终是回答:“令千金确是个好姑娘,只是,从来婚事便是结两姓之好,关乎两族。承霖乃我国公府世子,承载着先父毕生的希望,他的妻子,将是我魏氏一族宗妇,肩上所担之责,比他绝不会轻上哪怕丝毫。”

“周大人,凭心而论,你认为令千金可担得起一族宗妇之责么?”

周懋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垂下头去,少顷,低低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并非不好,而是不适合……”

他苦涩地阖上眼眸,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道:“我会离开京城,此生再不会回来,小女……小女纵有千般不是,还请国公爷看在平王殿下的份上,莫要……”

魏隽航摇摇头,打断他的话:“周大人,你过虑了,令千金已经有了世间上最好的护身符,只要她不自寻死路,谁也不敢动她,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懋呼吸一顿,似是叹息般又道:“是啊,世间上最好的护身符……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他笑了一会儿,又再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深深地望了魏隽航一眼,再没有说话,起身推门而去。

走到街上,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吹散了他身上的酒气,也让本有几分浑浑噩噩的他清醒了过来。

他怔怔地望着街上步伐匆匆、赶着归家的行人,看见不远处一名粗布汉子抱着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四五岁小姑娘,小姑娘搂着他的脖颈,眉眼弯弯,正亲亲热热地与他说着话,男子的脸上,尽是疼爱的笑容。

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从自己身边走过,而后越走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眼前。

“大人,该回府了!”随从见他站着一动也不动,终是忍不住上前,担心地提醒道。

他垂眸,片刻,低声吩咐:“回去吧!”

魏隽航背着手立于窗前,看着楼下的周懋上了轿,眸中尽是复杂之意。

“父亲……”突然,身后响起了长子魏承霖的声音,他也不回头,只淡淡地问,“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魏承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些茫然,有些失望,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垂着眼帘低低地道。

魏隽航终于转过身来,望着眼前这张愈来愈肖似过世的父亲的脸庞,半晌,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长叹一声:“养不教,父之过,曾经种种,也是父亲这些年来对你多有轻忽之故,又岂会尽是你之错!”

听他这般说,魏承霖心里却是更加难受了。

“父亲,对不住,当年是孩儿任性了,孩儿愧对祖父多年教导,愧对父母,愧对祖母,更愧对当年因孩儿一己之私而无辜丧命的金令护卫……”他再也说不下去,眸中不知不觉间便含了泪。

魏隽航有些意外,这还是这么多年来,长子头一回主动承认自己愧对那四名护卫。或许他早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只是一直无法坦然面对。

如今他这般说出来,便是代表着他自此便要重新面对自己的过往。

魏承霖突然跪了下来,也不顾他的阻止,直接便给他磕了几个响头,一抹眼中泪花,望入他的眼眸认认真真地道:“不管怎样,孩儿当年失信在前,确是有负阿莞,周大人因此记恨于我,亦算不得我无辜。”

“孩儿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又为一府世子,论理应该早挑起传宗接代之责,孩儿亦清楚祖母与母亲日夜记挂着孩儿的亲事。只是,孩儿如今心中充满了对平王妃的愧疚,若是就这般娶了另一名女子,对她未免不公。故而,孩儿斗胆,请父亲再给孩儿三年时间,只待孩儿将前尘往事彻底忘怀之后,再行婚配之事。”

魏隽航深深地望着他,迟迟没有反应,魏承霖猜不透他的心思,心中忐忑,只又怕他误会自己仍对平王妃死心不息,正想再说些什么话解释解释,魏隽航已经弯下身子,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父亲答应你!”

言简意赅的五个字,也让他的心一下子便定了下来,喉咙一哽,眼眶竟是又红了。

“好了,都长得比父亲还高了,怎的还如小时候那般,动不动便哭。”魏隽航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膀。

魏承霖别过脸去揉了揉眼睛,瓮声瓮气地道:“我小时候哪有动不动便哭,祖母还说我打小便是个甚少哭鼻子的。”

“当年你还未到你祖父身边前,比如今的祥哥儿还要黏你母亲,只一会儿的功夫不见你母亲便要哭鼻子,凭谁也哄不住。”魏隽航笑着道。

是么?魏承霖眼中尽是怀疑,可见他一脸认真,便也半信半疑了。

魏隽航低低地笑着,背着手迈出了门,准备打道回府。

魏承霖连忙跟上,待下楼梯时,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

魏隽航只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说什么。

翌日,元佑帝突然降下旨意,贬鸿鸬寺卿周懋为八品西延城坑山县知县,着日离京赴任。

从朝廷四品大员降为八品知县,连降数级,实乃自开国以来第一人。

旨意传出,朝臣均大为震惊,私下议论着这向来识时务,连谋逆那样的大罪都能逃得过去的人精,到底犯了什么大错,竟惹得陛下龙颜大怒,直接把他踢出了京城,还一踢便踢去了那个连候职的新科进士都不愿去的坑山县。

虽然在西延前任守备魏承霖的努力下,西延匪乱一扫而清,但是那个地方遭遇匪乱多年,早就破败不堪,可谓百废待兴。

而那坑山县,是整个西延遭受匪乱最严重的地方,如今又是最穷困之地,到那里当知县,与光杆司令也差不多了。

如今,早已经成了官员眼中的“鬼见愁”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