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敢去面对的, 那便是上辈子死后所听到的那些谩骂,那些话, 如同隐形的利刃在凌迟着她的心, 鞭打着她所剩无己的尊严, 平生她所能想像得到的、想像不到的恶毒话语,悉数通过那些陌生又奇怪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若说恶语伤人六月寒,那她早就已经被埋入了千年寒冰窟里, 纵然死后重生,依然不敢回想那些话。

可为什么现在她又会梦到那里奇怪的声音?明明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她轻按着心房,感觉里面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剧烈。

那些声音都是维护周莞宁与霖哥儿的,难道因为这辈子这两人没能在一起,故而他们的维护者便又统统冒出来了?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夫人, 怎的起来这般坐着?可是睡得不好?”魏隽航带着困意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将正想得入神的她吓了好一大跳, 脸色也微微发白。

“没、没事, 就是突然便醒了, 睡吧睡吧, 明日你还得早起呢!”沈昕颜连忙重又躺了回去,歉意地道。

魏隽航倒也没有再追问,拉了拉身上的锦被, 习惯性地搂过她, 阖上眼眸再度沉沉睡去。

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 借着月光望着那张让人安心的脸庞, 沈昕颜便觉得心里那股没来由的慌乱不知不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元佑帝下了圣旨, 三皇子与周莞宁的亲事便已没有了半点回转的余地,哪怕周懋因为丽妃那番让女儿为侧妃的话气得半死,连带着对三皇子也开始看不顺眼,可还是得憋着满肚子的火气筹备婚礼。

三皇子终于得娶那恍若梦中神女般的女子为妻,心情极度愉悦,对周懋的黑脸丝毫不以为忤,得了空便以请教公事为名往周府跑,实则只是为了多见他那未过门的妻子一面。

周懋与温氏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是心里也终是松了口气。

三皇子如此看重女儿,女儿嫁进去后日子想来也不会太差,只要三皇子肯护着,宫里的丽妃也无可奈何,纵是存心为难,可到底不同住一府,许多手段也施展不来。

周莞宁神情恍惚地望向窗外,再过几个月她便要出嫁了,可是她却感觉不到半点喜悦。并非三皇子不好,只是因为他终究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又教她如何高兴得来。

仿佛不过眨眼间的功夫,那个人不告而别便已经快满两年了。

沈昕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本应在府中待嫁的周莞宁。

这日得知许素敏身子抱恙,她便上门去探望,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许素敏的心情相当不错,眼角眉梢间的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瞧你欢喜得嘴巴一直上扬,压也压不下来。”她有些好笑地问。

许素敏微微一笑,却是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为她解惑的意思。

“过些日子我得离开京城一段时间,我不在的时候,这京里的生意你便替我好生看着。”

沈昕颜有些奇怪:“替你看着倒也没什么,只听你这口气,这离开的一段时间到底是多久?”

“至少要一年,不,还是两年更好一些。”许素敏想了想,便给出了一个期限。

“两年?要这般久么?”沈昕颜讶然。

“自然是要的。”许素敏脸上又绽开了笑容,这笑容太过于灿烂,简直是能把人的眼睛给闪瞎。

“到底有什么好事,你快与我说说!”沈昕颜实在没忍住,拉着她的手直问。

许素敏嘻嘻一笑,神秘地道:“再过些日子我便告诉你,如今还不是时候。”

沈昕颜无奈,也不再逼她。

许素敏又将她京里的生意大略向她交待一番,见她一一用心记了下来,又道:“旁的也不敢劳你这个大忙人,你只得了闲之时偶尔替我巡巡铺子查查账便可以了。”

“你既信得过我,我自不会推辞。”

交待完后,许素敏又与她闲聊了一阵,这才亲自将她送出了二门。

“可是魏夫人么?我家姑娘想与夫人说几句话。”沈昕颜扶着紫烟的手正欲上车,忽听身后有人唤自己,回过头一望,便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正对着自己说话。

她略顿了顿,认出此人正是周莞宁那名为流霜的贴身侍女。

这样看来,是周莞宁有话与自己说?她有些惊讶,顺着流霜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驾马车。

虽然不知道周莞宁会与自己说什么话,可鬼使神差的,她却没有拒绝,反而点点头应了下来。

流霜见她同意了,一直紧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实处。

路上自然不会是谈话的好地方,周莞宁明显是有备而来,引着她到了一处幽静的半山凉亭,两人身边的侍女远远地候着,亭子里便只有这对上辈子的婆媳。

沈昕颜静静地望着眼前愈见纤弱单薄的女子,女子一身月白色襦裙,清风吹动着她的裙裾翻飞似蝶,如瀑的青丝随风飘扬着,恍若即将乘风而去的天宫仙娥。

不管见过她多少回,沈昕颜还是惊叹她这般出众的容貌,那微微蹙着的柳叶眉,眉间那一抹淡淡的轻愁,教人见了都忍不住生出一股想要替她解决一切麻烦,以换她展眉一笑的冲动。

“夫人想必奇怪我寻您想说什么。”两人静静相视而立良久,周莞宁才缓缓地道,嗓音是一如既往的轻柔,更带着一股天生的软糯,煞是好听。

“确是有几分奇怪。”沈昕颜坦言。

“我这些日子想了许多事,想起了我与夫人初次见面之时,那还是在我七岁那年。”说到此处,她略微顿了顿,望向沈昕颜的眼神相当复杂。

沈昕颜平静地迎着她的视线,静候她接下来的话。

“我原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可是后来却发现不是,夫人仿佛从第一次见到我,便对我有些敌意。几年后再度相见,敌意虽然已经不存在了,可夫人每回对着我的时候,眼睛总是带着防备。”

“我自问从不曾得罪过夫人,更不曾伤害过夫人及您关心之人,甚至于因为魏大哥之故,我想着讨您欢心尚且来不及,更不必说敢得罪您,何至于让夫人防备我至此?”

沈昕颜心中一紧,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更不知道,原来自己每次看到周莞宁时,眼睛里都是带着防备的么?

“……周姑娘即将嫁入皇家,还是莫要过多纠结于过往比较好,否则不定会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后,她只能这般道。

周莞宁低低地叹了口气,仿佛没有听到她这番话,继续道:“夫人这般防备我,想必也是不会愿意看到魏大哥与我一处,所以便与英国公一起将魏大哥远远送走,只为了分开我们么?”

沈昕颜双眉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对她这番话有些不悦,淡淡地道:“周姑娘多心了,犬子乃是奉了皇命离京赴任,与姑娘毫无瓜葛。”

“最近每个夜里,我都在作一些零碎而又奇怪的梦,我原本不相信梦里的一切,可那些梦境太过于真实,仿佛确确实实发生过一般。”周莞宁自言自语般又道。

沈昕颜已经没有心思再逗留听她的胡言乱语,转身便要离开,才刚走出几步,便听身后的周莞宁幽幽地道:“母亲,你便当真恨我至此?为此不惜一切代价要分开我与夫君么?”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沈昕颜整个人便愣住了,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震惊地望向她。

“原来如此,原来夫人竟也作过那样的梦,所以才会对我诸多防备。如此说来,那些梦中之事应是前世发生过的。”周莞宁的震惊不亚于她,一会儿觉得有些心酸,一会儿又觉得心里泛起幸福之感,可最终,却化为一声声不甘的质问。

“你为何要这般对我?纵然是上辈子,你也是对我诸多挑剔,万般不满。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夫君心里没有沈慧然,是我的错么?盈芷意外身死,又是我的错么?”

“你既然梦到前世事,那便应该知道,我与夫君情深意重,是不可分割的夫妻,你为何借着梦中记忆诸多阻挠,千方百计拆散我们?!”

沈昕颜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更不敢相信,眼前的周莞宁,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拥有了一些属于上辈子的记忆。

不过,她很快便又冷静了下来,冷冷地望着满脸忿恨不甘的周莞宁,不疾不徐地道:“周姑娘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前世今生?什么上辈子这辈子?难道是糊涂了不成?”

“子不语怪力乱神。更何况,人死如灯灭,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前尘往事皆化于无,说什么梦中忆起前世事,周姑娘这些话简直是荒谬!”

周莞宁被她训得脸色一白,她本就不是擅言辞之人,被她这么一怼,顿时说不出话来。

是这样的么?难道一切真的是她的一场梦境,是她不愿面对自己将要嫁给别人,故而才会有那样的“美梦”?

不,不会的,那些梦那样真实,梦里的魏大哥待她是那样温柔,与现实中的他待自己一模一样,又怎可能不是真的!

“你骗人,方才我唤你母亲,你脸上的震惊是骗不了我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对上对方。

“姑娘此话当真可笑,无缘无故被一个外人喊作母亲,谁不会感到吃惊?更何况,这个外人还即将嫁入皇家,是当朝皇子未过门的正妃!”说罢,沈昕颜的脸色又沉下了几分。

“还有,姑娘还是要注意些为好,这一口一个‘魏大哥’地唤,若是让人无瑞猜测,犬子的名声倒也罢了,若是连累了姑娘清誉,那便是他的罪过了。”

“我府里还有些事,恕不奉陪了!”扔下最后一句话后,沈昕颜再不久留,迈着步子离开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以多大的耐力才让自己保持着冷静,才不会让周莞宁再看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