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昕颜摸不准他的心思, 也不愿再追问,只静静地坐着,眼神柔和地望着他。

这辈子方氏再不能似上辈子那般轻易挑拔她们母子关系,那是不是代表着她们母子之情较之上一世会有极大的改善?至少, 霖哥儿对她的信任、对她的亲近会多些吧?

心里头刚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立即便又有黑衣小人儿从脑子里跳了出来, 用力一把将它给拍了回去。

“又来了又来了,你可真真是死不悔改!!不对,是死了又生还不知悔改, 白白浪费了老天爷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黑衣小人儿怒其不争。

“呸呸呸!!又怎么了又怎么了?谁说上辈子的路这辈子一定就会重复再走!明明这辈子的霖哥儿已经比上辈子更容易亲近了!”白衣小人儿随即冒出, 双手叉腰, 毫不退让地反驳。

“我再呸呸呸!现在他年纪还小当然什么都好说, 等他再大些遇上一辈子的挚爱周莞宁,你还不是得退避三舍?说不定还得向周莞宁作低伏小, 免得又落到上辈子下场!”黑衣小人儿再次扯出万能的打击理由。

“你胡说,事在人为,霖哥儿又不是那等铁石心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只要真心待他好, 总能得到回报的!”

“嗤,好一个事在人为,上辈子你待他还不够好?只差没把他供起来当祖宗了, 结果呢?不过是动了他的心肝肉就落到了那样的下场。”黑衣小人儿嗤笑一声。

“上辈子是上辈子, 这辈子是这辈子……”白衣小人儿亦再度扯出万能的回击旗帜。

“呸!”黑衣小人儿不屑地啐她一记。

“反击呸!”白衣小人儿毫不相让。

“反击反击呸!”

“反击反击反击呸!”

……

魏承霖心里百感交集, 白日里在大长公主屋外听到的那番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响, 让他整个下午都有些心不在焉,剑法都舞错了好几回,武术先生还以为他身子不适,提前便放了他离开。

他身子没有不适,只是心里却不适得很。

自他有记忆起,陪伴在他身边最久的便只有威严不苟言笑的祖父。祖父虽然待他很好,但对他的要求也甚是严格。骐哥儿三四岁的时候还能呆在他母亲身边,而他三四岁的时候,便已经在祖父的亲自督促下开始读书习武。

每日天不亮便要起来,先是跟着侍卫在练武场上跑上一圈,然后开始扎马步。扎完了马步再沐浴更衣陪着祖父用早膳,紧接着便开始读书练字。

念书倒也罢了,只是习武总得吃些苦头。尤其是刚开始练习时每每摔倒,直摔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初时他还会痛得直哭,可祖父一记威严的眼神射过来,哭声便立即咽了回去。

再到祖父训斥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后,哪怕是摔得浑身是伤,他也再不敢在人前露出半点哭声。

那段日子很苦很难熬,夜里一个人睡在寝间,他总躲着被窝里偷偷抹眼泪,想爹爹,想娘亲,想祖母,想福宁院。

他想回福宁院,想回娘亲身边,可祖父却不许,直道‘慈母多败儿’,若他再贪恋母亲的怀抱,早晚会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

久而久之,他的心思便已歇了,一心一意跟着祖父习武念书。甚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习惯母亲的亲近了。尤其是他明明已经长大了,可母亲待他仍如待三岁孩童一般,事事过问,处处关心,令他更觉不自在。

可是,也是今日,他才恍然醒悟,原来他的疏离冷淡竟已经让视他如人生之宝的母亲生出不安了么?

她的这种不安甚至已经到了会害怕‘母子之情日渐疏离,以致成为一生所憾’的地步,为此到了不惜冒着大不孝的罪名顶撞了祖母的地步,为的只是争取他院里诸事的掌理之权。

她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们是血脉至亲,是一辈子的亲人啊!

“母亲……”望着跟前明显已经走神的女子,他再忍不住哽声唤,也成功地将被脑子里幼稚地争执的两小人儿闹得头疼的沈昕颜唤了回来。

“嗯?”沈昕颜揉揉额角,快要被脑子里荒谬的争执闹得疯掉了,故而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有异。

“母亲,是孩儿不孝,孩儿没有尽到为人子之责,反倒令母亲为了孩儿之事日夜忧心。”

沈昕颜一怔,瞬间回神望向他,竟意外地见他眼眶都红了,一张肖似其父的脸布满了难过与不安。

难过与不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她的儿子还只是一个爱黏在她身边的粉团子;或者再近些,近到他刚被英国公抱走的头一年。也只有那些时候,她才看过他的眼泪。

只是,对她来说,儿子的眼泪隔着两辈子,着实太过于遥远,遥远到他留给自己的印象不是面无表情就是痛心失望。

至于对何人痛心失望,自然是她这个处处为难他妻子的母亲,让人厌弃的恶婆婆!

“你、你怎会这般想?”她努力压抑住那些负面的情绪,勉强朝他勾了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笑容。

“今日母亲对祖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是孩儿不好,孩儿不该让母亲那般不安的。只是母亲,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永远是我最尊敬的母亲!”